絳桃是什麼桃

節氣之不可方物

莊子曾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四時之中，一時有一時的景象，亦有一時的風物，時節不同，風物也不相同。中華傳統風物，既承載著中國人關於時序的情感與記憶，又儲存著世世代代的社會資訊，且美得不可方物。

不可方物欄目將以自然萬物的明法規則作引，按照春夏秋冬的時序，在展現古典風物、意象之美的同時，呈現出從古到今的中國人對身邊環境隱然的變化的捕捉，從而切進中國人和日常生活空間的關係，探察時序演變為我們的日常生活帶來的點滴不同。

驚蟄之日，桃始華，桃不華是謂陽否。

驚蟄的春雷之後，桃花再也按捺不住，不顧春寒，掙扎著和冬眠的禽蟲們一道醒來。“驚蟄之日，桃始華，桃不華是謂陽否。”桃花選在此時盛開，如同一種隱喻。古時人們將桃花不按時開放視為不詳之兆，彷彿它的開放牽連著天地間某種神秘的機巧，於是桃花便也有了神性。而這時機也的確趕得恰好——梅花謝後、紅杏開前，於是桃花無與爭榮，理所當然地領這一時風騷。

桃花是人們眼中常見的花木，年年歲歲，只要春天花期一至就能重見，像是一個年年來歸的故人。而日子總是很經不得過的，有時候分明覺得青春還尚未遠去，中年甚至暮年就已接踵而來。少年時繁花過眼，目不暇接間，你沒有時間回看。而到終於回望時，縱然亂花迷眼，桃花的亮色也是你一定不會忽略的。驚蟄之後，絳桃、緋桃、碧桃、美人桃……各色桃花葳葳蕤蕤地漸次綻開，淺粉深紅的穠麗鋪疊中，偶爾也不忘點綴上一星半點的白。詩人杜甫曾於江畔尋春花，也不知是經過哪一個轉角，他專門為一樹桃花停了下來：“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眼前這紅紅粉粉，深深淺淺，漂亮得很有層次。桃花花葉共生，嬌俏的桃紅中綴上幾點蔥綠，這種只會出現在春天的配色，讓它看起來生機盎然。

桃花林前開心的母子 圖源視覺中國

桃花在人們心中向來是很有存在感的。人們見它明豔張揚的色澤，很自然地就會想起少女明媚的青春，初見時未經離殤的愛情。這或許跟《詩經》中一首很有名的詩有關，先秦的人們在詩中這樣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這是在用桃花的美來比興，祝賀一位少女的出嫁。其中“夭夭”和“灼灼”兩個詞，都是在形容桃花的張揚、繁盛與明媚，這是獨屬於青春的美。這個搭配很合乎常理，在古人的認知中，女子正該以盛時而嫁，明媚春時，風華正茂的少女從夭夭灼灼的桃花林中經過，踩著一地桃花瓣，走向她前途未卜又不得不往的人生。

人們從來愛將桃花與美人相提並論。唐代有首流傳很廣的桃花詩，至今仍耳熟能詳：“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首詩的作者名叫崔護，唐代博陵人，曾登進士第，但生平事蹟今已不詳。他的這首《題都城南莊》，淡淡幾筆摹及桃花美人，抒發景物依舊、人事全非的悵惘。其中的桃花作為“物是人非”之物，在不斷更迭的人世中，始終面對春風微笑著。一千多年前，這場發生在都城南莊外的美麗邂逅裡，有春風和暖，有桃花人面。這場桃色豔遇給詩人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於是，念念不忘的詩人在第二年的春天重訪故地。可是，儘管桃花還開得同去年一樣好，但姑娘卻再不見痕跡了。初遇心動，再見不得，這段經歷讀起來，容易讓人產生一種似曾相識的悵惘，在漫長的一生裡，誰不曾在某時某地遇到過這麼一段當時只道是尋常的往事呢？

開往春天的列車

談及桃花，武陵源也是繞不過的。那是自讀過《桃花源記》就深深植入心中的繽紛綺夢，讀過的人多少都會期盼著，哪天能有機會變成晉太元中的那個武陵人，在一次沿著春溪的遠行中，在山重水複疑無路的時候，忽逢桃花林。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構造了一個他理想中安寧和樂的世界，這個世界與現實的空間之間，相隔了一層粉色的屏障。

“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文裡的武陵人，文外的我們，都要穿過這片毫無雜質的桃花色，才能繼續通往縱深處那個“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世外天地。這片與世隔絕的天地是人們心中的理想境界，人們希望它存在，但它卻遙遠得彷彿不存在，或者說根本不可能存在。這樣出世的超逸，該拿什麼花來為它打底呢？空谷幽蘭的隱逸氣質是不是合適？還有陶淵明獨愛的菊花，那種恬淡安閒的感覺不是也與之相配？但陶淵明並沒有選它們，他選了桃花，而且不只是一株，而是一片。

黃慎《桃花源圖並草書桃花源記》區域性

這片桃花林，開得明媚熱烈，謝得落英繽紛。在人們的心裡，它原不是世外之花，它一貫屬於喧嚷的紅塵。於是，此時此刻，紅塵與世外，現實與理想，就這樣聯絡了起來。從此，桃花源成為世人心中可望而不可即的避世勝境，文章裡的高尚士劉子驥他們想去找，文章外的世俗之人也想找，但全都無果。直到今日，人們往三山五嶽中去尋覓桃林的絢爛，不知哪一刻的峰迴路轉之後，依然會像武陵人般偶遇一片桃林。這原本只源於自然的無心，卻因世外桃源的傳說，也染上了塵世的牽念，從此，“世外”成為人們心目中桃花最該盛開的地方。

桃木的性子像漫不經心的，一年當中，大多數的時候它都像在沉睡著。你記不清它究竟是在哪兒靜靜立著，只留下模模糊糊的印象，反正它一直在。但在春天的某一天，它突然醒了，滿枝的柔粉嘩啦一下子冒了一樹，讓你目眩神迷。終南山下有幾十裡的桃花林，每年春天的桃花季我都會去看。一踏入山口就能遙遙看見，幾十裡柔柔的淺粉輕紅被壓在遠山淡淡的青黛下，不同濃度的桃紅在春山的淺青色裡緩緩漾出不同層次的明豔。人們等了那麼久，就是在等這一幕，佳人沉睡過一個冬季，在驚蟄時節的第一聲春雷後，於世外悠悠醒來。

作者簡介：

晏藜，寫作者，出版工作者。多年來專注於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研讀，執著於對中華古典風物之美的觀察與記錄，以為山河之外，四時之中，無不有動人之處。

“四時之中，有那麼多平凡而美的古意”

「不可方物」

微信排版：王小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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