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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故鄉雜憶:湘水長長,何處是故鄉

簡介瀟水有三條支流,流不長,水不大,也無特殊的景緻,卻因為三個人而名聲大噪,留名千古,這就是柳宗元的愚溪,元結的浯溪,周敦頤的濂溪

朱驛丞在哪裡

故鄉有一條小河。

小河無名,也不知來自何處。長大後聽鄉人說,河水來自上游的一個水庫。然後,老想著什麼時候沿著小河往上走,去看看河的源頭,卻一直沒能如願。

但童年的許多記憶,都跟小河連在了一起。

在我作為孩童的眼中,小河流經的村莊:田心、大村、胡頭村、鄭溪、溪子腳、李申寺村、江頭圩、上馬塘、下馬塘、劉何村、東山嶺、心安村、石橋圩,差不多串起了我整個的童年。

我所在的村莊叫大村,屬於新田縣陶嶺鄉。從記事的那一天開始,小河似乎就流進了你的生活。在孩子的眼中,這條河很寬、很深,很長,長得沒有盡頭。大人時常講跟河有關的“水鬼”的故事,講淹死在河中的人便成了水鬼,講某某如何與水鬼搏鬥,如何脫險,講得活靈活現……於是,很長一段時間,對這方水都充滿了神秘、恐懼感。

當最終還是抵禦不了水中嬉戲的快樂的誘惑,一幫孩子嘗試走進淺水中,然後慢慢往深處去,學會了如何把自己浮在水中,學會了在水中撲騰,學會了狗爬式,然後,一天中的許多時間,就泡在了水中。特別是盛夏時節,在田裡幹了活,一身泥濘,往水裡一跳,那真叫一個爽啊!

脫下的褲衩,洗一洗,晾在草叢上,然後盡情在水中嬉戲。一幫孩子還喜歡玩一種佔“山”為王的遊戲。一方站在沒入水中的石階上,一方從水中往上進攻,展開激烈爭奪,看誰能佔據石階更長的時間。玩得差不多了,褲衩也晾乾了,然後,回家。

這條河,不光是孩子們的天堂,也灌溉了這一方土地。村莊邊有一大片水田,名冊背洞,洞者,阡陌平疇也。稻穀飄香,就是得益於河的滋潤。稻子收割下來了,打了穀子,曬乾,河邊就有一座碾米坊。在水力的帶動下,在碾米機的軋軋聲中,白花花的大米湧出來了。

還有,在那個貧困的年代,小河裡的小魚、小蝦、小螃蟹,也就成了飢餓年代的生活的滋潤與期盼。

而小河串起的村莊,往往構成了一個親友圈。小時候經常住在外婆家,外婆那個村莊名鄭溪,與自己家隔三里路,一水相連。讀書也在外婆的村莊,小學就在鄭溪與溪子腳村之間的一條小溪邊上,兩間教室,每天伴著潺潺的溪水朗讀課文,下課了在溪水邊玩石子,打水仗,枯燥的學習生活也就多了許多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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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的小河

除了外婆家,幾個姑姑還有小姨家,都在小河邊的不同的村莊裡。於是,過年過節走親戚,經常會不斷地從小河上游走到下游,此岸走到彼岸。一條河,便串起了孩童時代的許多念想。

還有,在河下游的一個村莊,有一個美麗的女孩,她的外公外婆就在我們村。然後,小河邊上的倩影,便悄悄地留在了心裡。

慢慢長大,知道了小河流過石橋圩,就匯入了舂陵江。

舂陵江古稱舂水,又叫舂陵河,據說發源於永州藍山縣大麻鄉人形山的峽源村。舂陵江由西南向東,流經藍山、嘉禾、新田、桂陽、耒陽、常寧、衡南7個縣,在衡南縣廖田鎮茭河口注入湘江,全長314公里,有支流153條,流域面積6746平方公里。

翻看有關舂陵江的資料,突然有種非常奇怪的感覺。故鄉的小河,不知道算不算那153條支流之一,抑或,只能算支流的支流吧,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它的名字,也許它本來就“無名”。但是,小河波聲動舂江,舂陵水,據說又是湘江四大支流瀟水、舂水、耒水、洣水中最重要的支流之一。也就是說,故鄉的小河,也是湘江支流之支流,源頭之源頭之一啊。不知名的它與作為湖湘四水中最重要的湘江,也就有了血脈上的關聯。

湘江被稱為湖南的母親河。

桂陽則把流貫全境的舂陵江稱作自己的母親河。

而故鄉的那條小河,就是我,還有我的鄉親們的母親河了。

在江華水口鎮邊上,有一條不知名的小溪,小溪邊有一所不知名的學校,我在那裡住過將近一個月。

那是大一的暑假。我的外公在那裡教書,外婆也在那裡。

因為父親早逝,我很小就住在離家三里的外婆家。從小學到中學,直到上了大學。

外公一直在江華工作。從公安局到林業採育場,後來又不知怎麼當上了老師,不知怎麼又到了城郊的那麼一個小學校,也許是林業採育場的子弟學校吧!

大學的第一個假期,既然外婆也在那裡,就去那裡度假吧!

然後過了一段非常安靜的日子。在溪水邊走一走,讀點書,陪外公外婆說說閒話,晚上枕著溪水入夢。

那時的水口鎮,還是江華瑤族自治縣的縣城。沒事時去鎮上逛逛。沿小溪走一小段,就是一條大河,沿河再走幾里,就是縣城了。所謂縣城,也就是一條狹長的街,兩邊青山夾峙,河流穿城而過。

坐在河邊,經常會看到一溜溜的木排順流而下,間或還能聽到放排人的號子聲。

文化|故鄉雜憶:湘水長長,何處是故鄉

涔天河水庫

一直以為這條河叫涔天河,因為下游幾十裡,有一個水庫,就叫涔天河水庫。來水口,就是從水庫大壩邊的渡口坐船來的。那裡有林業採育場的一個工區,叫務江工區,有一個舅舅在那裡工作。

就在工區的木屋裡,住了一個星期。或者跟著舅舅去工地,或者在吊腳樓裡讀讀書。工區在山腰,下面就是涔天河水庫。山青得耀眼,水藍得發綠,非常養眼。吊腳樓裡不是還會出現一個小名叫“亞亞”的女孩。亞亞還在讀初中,很清純的樣子。走時,跟舅舅一起去坐班船,走出好一段,回頭,亞亞還站在吊腳樓外望著我們。揮手,說再見,心裡也有了些依依的感覺。

從此,那山,那水,那樣的一個女孩,也就留在了記憶中。

後來才知道,那條河,其實是瀟水。

瀟水是湘江之源。

原來一般認為,湘江干流發源於廣西興安縣,瀟水則是湘江支流。但據勘察,無論河長、流域面積還是徑流量,瀟水都應是湘江干流。瀟水發源於湖南省藍山縣瑤族鄉野狗山麓,因上游兩岸樹木蔥綠,水流清綠幽深而得名,《水經注·湘水》說:“瀟者,水清深也。”瀟水流經江華瑤族自治縣、江永縣、道縣、雙牌縣,匯聚西河、消江、伏水、永明河、寧遠河,全長354公里,至永州市零陵區萍島,與來自廣西的湘江支流匯合而成湘江。永州也因此得“瀟湘”之名。

奇怪的是,瀟水一路蜿蜒而來,在不同的河段,卻有不同的名稱。在它的起點,在藍山縣境內25公里段稱深水;而在江華境內,碼市鎮以上河段稱大橋河,碼市鎮至水口鎮段稱馮河,水口鎮至沱江鎮段稱東河,沱江鎮至道縣道江鎮段稱沱江,道江鎮以下始稱瀟水。而其中青口至雙牌段又稱瀧河,於是雙牌縣城就成了瀧泊鎮。

一條300多公里的河,卻有這麼多的“名”,大約是各個地方的人,都想賦予這流向遠方的水以自己的氣息吧!就像舂陵江和瀟水之於我,記憶裡的影像,總是打上了濃厚的個人的色彩。

“瀟湘”甚至成了湖南的代稱。但是,除了江華的那一段清綠澄澈的水,瀟水於我,其實是陌生的。同是發源於藍山,我孩童時的記憶,都與舂陵江有關。瀟水卻更多地是一個地理概念。我甚至不知道那讓我時時想再去親近一番的沱江、“涔天河”,就是瀟水。因為故鄉雖然屬於永州,但靠近郴州。後來,離家和返鄉,基本上都是經嘉禾、桂陽到郴州。“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反而更容易引發思鄉之“愁”。而離家更遠的永州城,是上大學後才第一次去。後來,偶爾去永州,也永遠是匆匆的過客。

後來去湘潭上大學,去長沙工作。在長沙待了30年,又回到湘潭,在湘大,那個叫羊牯塘的沒有羊的地方,結廬而居。

突然發現,這一生,過了知天命之年,無論怎麼遷移,都從來沒有離開過湘江。

湘江是湖南的母親河。

湘江也貫穿起了湖湘的文脈與學脈。

在嶽麓書院,有一副王闓運撰的對聯:吾道南來,原是濂溪一脈;大江東去,無非湘水餘波。

濂溪是瀟水的一條支流,只有41公里,卻因為宋代理學開山之祖周敦頤,使它名聞天下。

濂溪在道縣境內,而一代理學大師周敦頤,就是道州營道樓田堡人。周敦頤以儒學為基礎,融合佛、道,提出了無極、太極、陰陽、五行、主靜、至誠、無慾、順化等理學的基本概念,構建了一套理學的理論體系。周敦頤收程顥、程頤為弟子,而理學也被“二程”發揚光大,後由朱熹“集大成”,宋代理學由此成為顯學。

人以地名,地以人顯。周敦頤出生在道縣濂溪邊上,晚年移居江西廬山蓮花峰下,峰前有溪,周敦頤也把它稱為濂溪,並以此自號,世上便有了濂溪先生。宋黃庭堅《濂溪詩》謂“霜清水寒兮舟著平沙,八方同宇兮雲月為家。”

吾道南來,濂溪匯入瀟水,瀟水盡處是湘江。在長沙的嶽麓山下,湘江邊上,有了一個千年書院——嶽麓書院。北宋開寶九年(976年),書院由潭州太守朱洞創辦,999年,另一潭州太守李允擴建書院,逐漸形成講學、藏書兼祭祀的格局。接受祭祀之人,除了大成殿的至聖先師孔子,屈子祠奉祀屈原,濂溪祠專祀周敦頤,四箴亭專祀程顥、程頤,崇道祠專祀朱熹、張栻,船山祠專祀書院的學生王船山……地接衡湘,學宗鄒魯,“源流總屬濂溪水,不盡餘波繞橘洲”(羅庶丹《長沙懷古》),衡雲湘水有斯文,他們也構成了湖湘學脈之源與流。

湘江是湖南的母親河,也成了一條文化之河。

在湘、資、沅、澧四水中,湘江最長,流域面積最廣。而從文化的角度說,如果說資水、沅江、澧水,地處湖湘之邊緣,更多體現的是湖湘文化巫性、野性,蠻悍精神,浪漫情懷,湘江更多串起的是湖湘文化的正統血脈,其源遠流長的道統、學統。

而我的故鄉永州,在湘水與瀟水的會合處,也有一個書院:萍洲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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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洲書院

萍洲是瀟、湘匯流處的一個小島。清乾隆四年(1739),零陵人、江蘇桃源(今泗陽)縣令眭文煥父子,在此建立了萍洲書院。光緒十三年(1886),湘軍名將王德榜、席寶田重建。世道變遷,萍洲書院逐漸荒廢,2011年再次重建。

將書院建在瀟、湘匯流之處,真是意味深長。湘水一脈源自廣西興安,在靈渠水分兩路,一路向南匯入珠江,一路向北為湘江。而瀟水來自九嶷山,它們帶著不同的文化,在萍島匯合了。於是有了地理意義上的“瀟湘”,它也成了文化意義上的“瀟湘”,而小小的萍島,就成了承載這一意義的符號、載體。柳宗元《得盧衡州書因以詩寄》詩謂:“非是白萍洲畔客,還將遠意問瀟湘。”萍島上曾有瀟湘廟,而當萍洲書院2011年重建的時候,湖南科技學院的兩位教授分別為之撰聯。王田葵教授為書院的入口風雨亭撰聯:

瀟湘文波連四海就此能悟道在兩儀太極;

浮島秋月映萬川於斯便知學須理一分殊。

張京華教授的楹聯則是:

此脈接瀟水接湘水接江水原原委委;

其風本四時本二儀本太極有有無無。

江水即長江之水,瀟湘之水匯洞庭,洞庭之水入長江,瀟湘、湖湘與中華文化,也就有了匯通。

公元前278年,農曆五月初五,屈原投汨羅江自殺了。

這一跳,在中國文化史上,留下巨大的迴響,永難消弭。

屈原生前留下絕筆《懷沙》: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

傷懷永哀兮,汩徂南土。

……

浩浩沅湘,分流汩兮。

修路幽蔽,道遠忽兮。

“懷沙”,一說是懷念長沙,一說是懷抱沙石自沉。長沙並非屈子故鄉,為何永別塵世之前要懷念長沙,不可理解。懷沙自沉,以表心跡,也許更為合理一些。

屈原既放,遊於江潭,行吟澤畔,面對黑白顛倒的惡濁之世,他選擇了以身殉國報君、自證清白的人生。

此後,賈誼、韓愈、杜甫先後流落瀟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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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溪

湘水親親,湘水之源流,於我是故鄉。於屈原、賈誼、韓愈等而言,他們卻是客,是遊子,他們的故鄉在遙遠的它方,卻與瀟湘結下不解之緣。甚至像屈原,湘水成為其魂之所歸之處。而像杜甫,“敢違漁父問,從此更南征” (《陪裴使君登岳陽樓》,似乎冥冥中,要步屈原的後塵了。

杜甫死後35年,永貞元年(805年),另一個文人柳宗元(773-819),因參與王叔文集團政治革新失敗,被貶到一個更偏僻的地方:瀟水邊的永州。柳宗元在《捕蛇者說》中說:“永州之野產異蛇”,可見這個地方之荒僻。柳宗元被封永州司馬,其實是個閒職。其苦悶無聊可想而知。永州十年,柳宗元卻在永州的山水中找到了精神寄託。

柳宗元本來住在永州城內,在苦悶中,“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一日,“命僕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上。攀援而登,箕踞而遨” (《始得西山宴遊記》),而後發現了“西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讓人“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而後又購得鑽鉧潭邊的“西小丘”,有了安居之地。在這裡他日夕與山水為伴,有了著名的《永州八記》。他寫《至小丘西小石潭記》:“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遊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遊者相樂。”而“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悽神寒骨,悄愴幽邃。”人焉,魚焉,水焉,樹焉……心與物化,樂以忘憂,人生之痛也就成了過眼雲煙。

柳宗元將冉溪(染溪)改名為愚溪,他在《愚溪詩序》中說,乃是因為“予以愚觸罪,謫瀟水上。愛是溪,……故更之為愚溪”。他在愚溪之上,買小丘,為愚丘。得泉,為愚泉。愚泉凡六穴,合流屈曲而南,為愚溝。負土累石,築愚池。愚池之東為愚堂。其南為愚亭,池之中為愚島。溪、丘、泉、溝、池、堂、亭、島,便成“八愚”。

其實鑽鉧潭、西小丘、小石潭……都更多的是柳宗元的心中之景,筆下之景,與現實之景是兩種不同的風景。所以,很多人疑惑,永州、瀟水還有許多大美的景緻,為什麼柳宗元偏偏選中這些小溪、小渠、小澗、小丘、小石城山,傾力書寫,一往情深。也許,“愚人”居愚溪,邊緣困窘之人與邊鄙小景,更切合,更能心息相通吧!

柳宗元是寂寞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江雪》),映照的是詩人的曠世孤獨。

愚溪,也成了柳宗元的精神歸屬。柳宗元的家鄉河東(今山西省永濟市),大約不會有這麼多水吧。要是沒有愚溪,沒有瀟水,柳宗元不知道還會不會有那份自在與自得。柳宗元寫《漁翁》詩曰: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雲相逐。

難道,柳宗元在永州的山水中,找到了自己精神的故鄉?

湘江北去,古代的這些文人士子,卻經常是逆流而上,在顛沛流離之時,往往充當了文化的播種者、傳播者的角色。就像永州,如果沒有柳宗元,這個“產異蛇”之地,不知道還會荒涼寂寞多少年。而愚溪,這條不起眼的小溪,也一直都會默默無聞。“才與福難兼賈傅以來文學潮儋同萬里;地因人始重河東而外江山永柳各千秋。”柳子廟的這副對聯,生動地寫出了柳宗元與永州之間的密切關係。

“地因人始重”,永州因為柳宗元的“永州八記”,而讓全中國的人都記住了它。而柳宗元,作為“永州司馬”這一閒職,民間傳他的種種“德政”,恐怕更多的是出自美好想象。他留給永州人民的“文字”,就足以使他功耀千秋了。

地以人顯。瀟水有三條支流,流不長,水不大,也無特殊的景緻,卻因為三個人而名聲大噪,留名千古,這就是柳宗元的愚溪,元結的浯溪,周敦頤的濂溪。“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枕蓆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鈷鉧潭西小丘記》)。小溪、小丘,經柳宗元的點染,便有了永遠的魅力。

唐高宗上元2年(公元675年),安史之亂後,尚書水部員外郎元結寫了一篇《大唐中興頌》並序,其後書法大家、上柱國魯郡開國公顏真卿為之書,之後工匠又將“歌頌大業,刻之金石”,遂有了著名的“三絕碑”。頌曰:“……湘江東西,中直浯溪,石崖天齊;可磨可鐫,刊此頌焉,何千萬年!”其後歷代文人墨客紛紛抒懷,而後成就了著名的浯溪碑林,也成就了小小“浯溪”的顯名。

“浯溪”,吾之溪,他成了元結之溪,顏真卿之溪,後來的許許多多追隨者之溪。而“愚溪”,餘之溪,也成了柳宗元之溪。而周敦頤,則成了“濂溪先生”,小小濂溪成了理學之源,思想之流,文化之河。

可以說,川流不息的水,不僅滋養了水邊眾多的生靈,也一衣帶水,成了連線不同地域的紐帶,文化交流的橋樑。

就像湘江,從瀟水到湘江,串起了一個相對獨立的文化圈。

由西向東橫貫湘桂、湘粵交界之地的五嶺山脈,成了珠江與湘江乃至長江水系的分水嶺。瀟水和舂陵水,皆發源於五嶺山脈北麓的九嶷山系。“山嶺重疊,薈蔚蒼萃,浮空如藍”的藍山,也就成了湘江之源。

而水,及其與那水相關的人,往往構成了一個地方、一個城市的文化記憶。就像汨羅江之於屈原,屈原之於湖湘文化,賈誼、杜甫之於長沙;王船山之於衡陽,柳宗元之於永州,周敦頤之於道州、濂溪……而從古至今的湖湘文化名人,大多與湘江有關。湘江流經之地滋養了他們,也造就了他們的文化品格。而反過來,他們又常常成了一個城市的文化象徵。

文化|故鄉雜憶:湘水長長,何處是故鄉

涔天河水庫邊的農家樂

多年後,回到故鄉,突然發現故鄉的那條小河,變小變窄了。

也許是因為我長大了,也許是因為見過了真正的湘江,還有吸納湘江的長江,才發現,故鄉的無名小河,真的是微不足道。

但夢裡的水,卻經常是與故鄉聯絡在一起的。儘管那顫巍巍的木橋,已經被代之以可通車的公路橋,水也已不如兒時的清亮。當年打水仗的石階也不見了。偶爾下水,水底不再是滑溜的石頭、細沙,而是厚厚的汙泥,讓人不忍下腳,難免生出一些失落。

失落之餘,便更想念曾經去過的江華瑤山,想念那一泓碧水,還有那被稱為水口的縣城小鎮。有一年國慶節,終於成行。江華縣城已搬到山外的沱江鎮上。沱江穿城而過。在三舅一家的陪同下,開車沿水邊的公路上行,到務江的涔天河水庫。發現水庫正在擴建,據說準備建一個更高的大壩,要將這裡打造成一個休閒旅遊度假勝地。只是不見施工的機器與工人,唯有大片裸露的黃土、砂石,彷彿是青山綠水中的一道巨大的傷疤,刺激人的感官。

當年半山腰上的吊腳樓也不見了,自然也不見了那個叫“亞亞”的女孩。三舅媽過去見了我,經常開玩笑說,亞亞還在等你呢。後來遺憾地說,亞亞結婚了,然後補充一句,她家裡很有錢的。那天,坐在水庫邊的農家餐館吃飯,三舅媽說,想去見見亞亞麼。我搖頭,說,能夠再一次見到這山這水,已經滿足了。

只是遺憾,行色匆匆,水口,那曾經留下與外公外婆在一起的許多記憶的水口,去不了了。

曾經想過很多次,某個假期,去水口,租個水邊的房子,在那裡寫作,再一次,枕著溪水入夢。

一直沒能兌現。

後來,再一次去江華,是參加三舅的葬禮。

離開的時候,心裡想,這不知是不是最後一次與沱江話別,然後滿是傷感與惆悵。

何處是故鄉?

沱江流過道州,流到零陵,成了瀟水。

歐陽修《詠零陵》詩曰:“畫圖曾識零陵郡,今日方知畫不如。”零陵前身為泉陵古城,至今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漢武帝置零陵郡,隋文帝廢零陵郡和永陽郡,置永州總管府,此後零陵和永州分分合合,一為二,二為一,如戀人般糾纏不休。

而無論零陵還是永州,他的美在瀟水。水之靈,也是城之魂。以至讓歐陽修想步柳宗元后塵,“欲買愚溪三畝地,手拈茅棟竟移居”。

每次經過永州,都是形色匆匆。十年前曾拜謁柳子廟和愚溪,但記憶早已模糊。一直想有機會,好好親近一下永州的山水。畢竟,我的故鄉大村,是陶嶺的一個村,陶嶺是新田的一個鄉,新田,曾經屬於郴州,現在是永州的一個縣。

機會說來就來了。位於永州零陵區的最高學府——湖南科技學院,讓我去講講學。那天,到了永州,在去學校的路上,當接我的老師開車經過一座大橋,告訴我,橋下就是瀟水了。我的心裡竟有些激動,瀟水親親,我終於來了。

例行的講座結束,便迫不及待地來到瀟水邊,從朝陽巖公園,到柳子街、柳子廟、愚溪,再租船到萍州書院……柳子街的青石板路,彷彿一下子就把人帶回到了遙遠的過去。沿柳子街上行,邊上便是愚溪,柳宗元的溪。據陪同的永州市文物研究所原所長、永州文史研究專家鄧先生介紹,永州一直在致力恢復《永州八記》中所寫的景緻的原貌。愚溪下游曾興建水電站,導致水位提高,雖是清瑩澄沏,但舊址已被淹沒。2002年,永州市為保護文化遺產,炸掉水壩,還小石潭“全石以為底”的原貌。而愚溪兩岸,經一千多年的累積,曾經的景緻早已被埋在了地下。經考古挖掘,曾經的西小丘,“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鑽鉧潭西小丘記》),又得以復現。

在愚溪邊流連,置身於竹樹四合、流水淙淙之境,想著,假如815年,在永州已居10年的柳宗元,並沒有接到讓他回京的詔書,或者他堅辭不就,也就沒有了後來的回京卻被棄用,在乍喜乍悲之下,又開始新的長途跋涉。四年後,才47歲,便死於柳州刺史的任上。如果在小石潭邊的“小丘”上,從此安心,愚溪、瀟水成了他終老的“故鄉”,他是否會活得長久一點?

愚溪匯入瀟水之處,有一座橋,名愚溪橋,據說建於明代。而今石橋邊有一座可通汽車的新橋,這“愚溪橋”便被徹底地棄置一旁了。新橋邊通“愚溪橋”的小路,差不多被荒草覆蓋了。橋面石縫裡,也長出了許多雜草。只有那斑駁的被歲月逐漸風化的石頭,橋下流了千年的溪水,彷彿在訴說著過往的一切。很奇怪,當柳子街邊一座新的“零陵古城”被“打造”出來,吸引著外地的遊客和本地的食客,這原生態的真正的古蹟,卻被遺忘了。

文化|故鄉雜憶:湘水長長,何處是故鄉

寂寞的愚溪古橋

“城郭恰臨瀟水上,山川猶是柳侯餘。”也許,在新時代的大潮中,柳子仍然是寂寞的。

帶著一些感嘆,僱船,沿瀟水,往萍島去。在回龍塔下,在水邊的樹叢中,有一樹一樹的白花,燦爛地開著。正讚歎著,卻被告知,那都是棲息的白鷺。船過,驚起一川鷗鷺。船近萍島,一眼望去,彷彿一螺青黛臥於水中。“南風之薰兮草芊芊,妙有之音兮歸清弦”,在如此秀美清靜之地,讀書悟道,真是有福了。

“洞庭有歸客,瀟湘逢故人”,在萍洲書院流連,從島上看兩岸,青綠的樹叢中,隱隱約約有一些房子。零陵居湘、粵、桂之水陸要塞,據說在此瀟、湘匯合的岸邊,曾建有瀟湘鎮,至今尚存碑銘:“瀟水自九疑百折而入於永州北十里之老埠頭,與湘水會合,為最古之名區。五代時設有鎮曰瀟湘鎮,明時改設驛丞曰湘口驛。驛前二水橫亙,深闊若無限然,為吾鄉所必經之要渡。”在水路交通發達的時代,當年的瀟湘鎮一定熱鬧繁華過,據說至今某些小道上還依稀有當年街道的石板。

萍島,也是著名的瀟湘八景之首“瀟湘夜雨”之所在。島的前端,有一塊大石,刻著“瀟湘源”三個大字。離島時,特地讓船家把船開到萍島的正前方,但見西南來的湘水與東南來的瀟水匯聚在一起,浩浩蕩蕩,往北而去。因為下游不遠的冷水灘宋家洲上建了“瀟湘電站”大壩,平湖瀟湘,更顯浩淼。

文化|故鄉雜憶:湘水長長,何處是故鄉

瀟水與湘水匯合處的萍島

從水上看萍島,那島像一隻翠綠的船,浮在湘水和瀟水之間。據說因為萍州上長滿了白蘋,書院在清代又稱白萍洲書院、白蘋書院。屈原《九歌·湘夫人》謂“登白蘋兮騁望,與佳人期兮夕張。” 當年堯帝將二女娥皇、女英嫁給舜帝,舜“南巡狩,崩於蒼梧之野,葬於江南九疑”。而“二妃死於江湘之間,俗謂之湘君”。二妃究竟死在哪裡,一般認為是在洞庭君山,至今君山上還有湘妃墓,“斑竹一支千滴淚”,君山的斑竹訴說的是那感天動地的愛情故事。其實,既然舜“崩於蒼梧之野,葬於江南九疑”,二妃在悲傷之餘,也許更有可能魂歸的是源自九疑的瀟水。

據說萍洲島上最早即建有湘妃廟,後有瀟湘廟,之後才有萍洲書院。

葬我於水。

《水經注》說,二妃常“神遊洞庭之淵,出入瀟湘之浦”,瀟湘之水歸洞庭,湘妃,在瀟湘與洞庭之間遊走,“九嶷繽兮並迎,靈之來兮如雲”(屈原《湘夫人》)。這瀟湘之水,也就成就了一段感天動地、忠貞不渝的愛情。

而屈原,則把自己滿腔的悲憤留給了汨羅江。

杜甫呢,“夜醉長沙酒,曉行湘水春”(《發潭州》),在風雨飄搖中,把一腔詩魂賦予了湘江。

還有,更多的他鄉的遊子,把自己的“戀”與“詩”灑在了湘水中。“故人滿江海,遊子下瀟湘” (文天祥《幕客載酒舟中即席序別》)。“揮毫當得江山助,不到瀟湘豈有詩”,陸游不一定親近過瀟湘,但不影響他對這一方水土的愛與戀。

還有,離開故鄉的遊子,他們也把鄉愁帶到了遠方。就像周敦頤,把“濂溪”帶到了江西,帶到了長江邊的廬山。“大江東去,無非湘水餘波”,也讓湖湘的學脈與文脈在他鄉獲得了重生。

而我自己,自從沿著故鄉的小河,流落到湘潭、長沙,在湘江的橘子洲旁,在湘潭離湘江不遠的一個叫羊牯塘的沒有羊的地方,結廬而居,尋尋覓覓,不斷遊走。瀟水綿綿,湘水綿綿,不知何處是家園。

人生處處知何似,也許,吾心安處便是故鄉。

作者簡介:

何雲波,永州新田人,生於1963年,文學博士。曾任教於長沙鐵道學院、中南大學,現任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二級教授、博士生導師。有文學和圍棋文化研究著作10餘部,另有散文集《老屋》《棋行天下》《黑白之旅》《寶寶語錄:愛與美的童話》《何雲波圍棋文集》(四卷)等。

[責編:蔣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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