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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評論|一個解剖“飯圈文化”的機遇,終究錯過

簡介21歲的宇佐見鈴憑藉一個女生追星、偶像跌落的故事,拿下第164屆芥川獎,同時位列當年日本文學小說銷量榜第一

內源性危機是指什麼

文藝評論|一個解剖“飯圈文化”的機遇,終究錯過

《偶像失格》這個書名,讓人自然聯想到太宰治。他的頹喪很有名,以至於成了審美風格;沮喪得也很徹底,喪失了為人的資格。反觀當下日本社會,還在延續這種社會抑鬱,甚至上升到了“社會失格”。21歲的宇佐見鈴憑藉一個女生追星、偶像跌落的故事,拿下第164屆芥川獎,同時位列當年日本文學小說銷量榜第一。這其實說明文學生態語境的變遷,讀者代際變化顯著,大量低慾望、失落喪的日本青年在共鳴。

1998年出生的作家,與小說人物明裡“同代”,她從女學生個體心理,窺見精神危機的徵象,投射社會情緒,就有了精神共振。不管夏目漱石《我是貓》,還是太宰治《女生徒》,都有這種效應。某種角度看,《偶像失格》屬於“青春疼痛”這一脈絡。然而,它又不算理性讀者能夠常態理解的故事。因為小說有反常的敘事者:憂鬱封閉,壓抑痛苦,耽於虛妄的追星女生。如何提供這個痴態與譫妄的敘述視角,是一個考驗。

空心人,危險的自我催眠

“應援偶像,是我笨拙的自救。”這句臺詞說明人物和故事的動力。當偶像爆出打人的負面新聞,主人公明裡感覺天塌了,彷彿自己窒息。她不能容忍偶像跌落,決定應援,聯合其他粉絲維護偶像。追星源於明裡4歲時的疼痛經歷,那天舞臺劇裡,上野真幸扮演的彼得·潘,猶如天降,使明裡緩解了疼痛。這種救星附體的心靈體驗,成為自我保護的反射,持續性的情結。

此後,她記錄真幸的發言,寫日誌感想;蒐集他的寫真、綜藝節目、廣告商品,反覆觀看。甚至,她捕捉偶像語言、習慣和動作,試圖解讀他。這份狂熱讓她無心學習,成績很差,以至於退學。偶像成了生活的依據、中心與前提,抹殺一切價值判斷。明裡為偶像的醜聞辯解,對偶像掉粉沮喪,對偶像收到的差評憤怒,而自己卻成為毫無意義的存在,在快餐店費力打工,也只是為了購買給偶像的投票權。

自我感動的核心是自我催眠,用麻痺佔據空虛。因為恐懼雙向關係,所以單方面的關注才最安心。正如暗戀永遠不會失敗,因為沒有拒絕,就不會破裂。“無論我做什麼也不會破壞這種關係……應援偶像時的我拋下一切沉溺其中,儘管這是單方面的情感輸出,我卻前所未有地感到被填滿了。”“我根本就沒想要回報,卻總有人自以為是地說這樣很可憐,真是受夠了。”

然而,這種單方面的關係裡包含著危險的邏輯。它喪失與人對話交往、情感反饋的社會屬性,走向近於獻祭的心理瘋魔。這是《狂人日記》式的“女粉獨白”,即便病態痴狂,也會篤定自己的邏輯,認為一切合理。

正如讓醉酒者意識到喝醉很難,作家同樣喚不醒劇中人。所以,小說呈現不評論、不介入的敘事態度。宇佐見鈴就像發現了一本日記,只是翻開與我們共讀。她呈現追星中病態的終極形式——透過造神、供養和拙劣的儀式感去崇拜。偶像CD的展示架叫“神壇”,有專屬的應援色,“就像教堂裡的十字架、寺廟裡的佛像,我在展示架的最上方裝飾了一張大大的偶像簽名照”。

故事的更大意義,在於寫出一種“空心人”型別,它和經典文學中局外人、零餘人一樣重要。空心化生存,意味自己成為盛放他人填充物的容器——一個精神赤裸人。明裡拒絕充實內心,豐富生活,反而選擇剔除自我,“像是透過某種艱難的修行把自己釘在脊樑上。多餘的東西都被剔除,我成了赤裸的脊樑本身”。正是甘被洗腦,自願為奴,以自虐為修行的“精神中毒”,才發人警醒。

二手生活,自我意識的抹除

文藝評論|一個解剖“飯圈文化”的機遇,終究錯過

在明裡的世界裡,偶像已從物件化的客體,內化為自身主體的一部分。這是主客界限、自我與他人意識的抹除。正如她在反覆對自己進行的心理暗示:“我要看到偶像眼裡的世界”。這種追星並不多見,她意欲佔據他人的生存位置和視角,與偶像疊合、投射並同體。“耳朵裡偶像的歌聲彷彿是從我口中哼唱出來的聲音一般。我的聲音與偶像的聲音重疊,我的眼睛也與偶像的眼睛重疊了。”

生活越是自閉,這樣的投射就越發強烈。明裡的可悲,在於活在編織的“虛像世界”裡。她只能將自我“投影”於偶像,達到一種寄託式生存。這種危機在於缺乏內源性——即我要,我是,我成為。沒有自我慾念與自由意志,就只能依賴模仿,無意識活著。“我的生活計劃取決於偶像的行程”,所有行動因果和邏輯,都被偶像的生活先行決定。她只能過上“二手生活”,盲目機械,且非此不可。

主人公思想拋錨的狀態,大段的獨白和狂想症,與作家採用的敘述技術——意識流的自由聯想,恰好結合。“聽不進課。我愣愣地看著只野講義裡常用的手寫字型,天馬行空地想著,如果這是偶像寫的字該有多好……如果剪下那些字彙集在一起,說不定就能推出一款上野真幸字型”。“周圍聒噪得還以為是蟬飛進了耳朵裡,在我重重的腦袋裡孵出了大量幼卵,羽化般地嘶叫起來。明明寫了備忘,我在腦海裡大喊。可就算寫了,既忘了看也忘了帶來,又有什麼意義。”“故意讓肉體逼近極限,因此內心雀躍,我開始意識到自己在追求艱難的感覺……我會因此感到被淨化。將痛苦換來的東西通通傾注其中,能讓我感受到自身存在的價值。”可以看到,小說描寫往往從身體體感,一下橋接到意識反饋,而痛苦根源在於身體和意識總在脫節悖逆。原本意識和感知的統一性,被有意破壞了。

一個碎碎唸作家的平鋪直敘

小說的問題或許是,作家近乎同情地寫這可悲可憐的女生,客觀上卻使讀者感到可氣可恨。

從閱讀體驗看,《偶像失格》竟有一絲影象小說的觀感,很多段落就像給女生日記配上一格格漫畫。宇佐見鈴更像一個“碎碎唸作家”,用極私人、隱秘的情緒書寫,觸弄著成長中的症狀。然而,故事裡的淺表生活,感受描摹,卻難以得到理解。第一人稱敘事,使作家和明裡的認知有趨同疊合的印象,甚至使人耽溺其中,缺乏另一種觀照維度。如果我們拿芥川龍之介《地獄變》這樣的作品參照,無論力度、深度與強度,這位準00後小作家都很難企及。差距在哪裡?我想或許是七個字:細碎淺直白露平。

《偶像失格》的故事原本蘊藏一個現象級話題——“飯圈文化”和偶像追星,但很可能也會被話題窄化固化。小說有話題是好事,但如何把它從文字延伸到社會,又關係到一種“文學社會學”。作家將這個深化的機遇錯過了,有些可惜,也可能力不能及。她並未挖掘行為的社會心理、群體意識與精神危機。換言之,她缺乏一種自我的闡釋學,少了“認識自己”和“關切自己”兩種指向。她與明裡之間,更多是共情體量,感同身受;但在闡釋上,又顯得無能為力。

她並未剖析應援少女的心理機制,即“行動的必然”。在我看來,明裡父親缺位,成長沒有安全感,必然要找庇護寄託;學習成績不好,必然會找替代補償,在粉絲中尋求認同;現實生活沒有交際,必然在幻想中保持虛擬情感聯結。追星,成為精神麻醉,象徵式排遣的方式。這與網癮少年在遊戲裡沉迷角色扮演,並無區別。作家本可以上升到社會小說的書寫,最終卻停留在私小說的層面。《偶像失格》的節奏,是生無可戀的日常,平鋪直敘,如同在惰性氣體裡,無力呼吸。小說獲獎和銷量第一,並不能說明這位新生代作家多麼天賦異稟。反而,它說明日本社會的某些症候,如普遍失落、高壓低欲、頹廢氣息,從戰後一直延續至今,作品無疑戳中了這些情緒。

作者:俞耕耘

編輯:郭超豪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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