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有很大的不同，有些人來到這個世界只是為了適應世界，有些人則是為了改變世界而來。五年前，正是錢江潮湧到最高峰的八月十八，傅國湧先生在五十之年開始兒童母語教育實驗，我便是當日的見證者。同一片天地之間，人和人卻有著如此不同的表現，這往往是由內心的品質決定的，我們不妨看作是某種生命Wi-Fi的神奇密碼。

五年來，傅老師踐行的以人文為中心的兒童母語教育，他的一百堂與世界對話課，他帶孩子們到過的中國乃至世界諸多人文歷史現場和自然大美之處，他所傳授的就是那種Wi-Fi密碼，將隱秘的世界一一開啟。他自己有一本重要的書，大體可以視之為對這一密碼來源的交代，這本書就叫做《開門見山——故鄉雁蕩雜憶》，他以懇切而坦誠的方式，將自身成長的秘密表明了出來。雁蕩山中的那些石頭、流水，那些食物與書籍，還有那些生命的寂寞，我記得裡面有一句話，“在一個地方坐久了，就是墳墓。”於是他就化石頭為雲朵，告別故鄉的山水，從此擁有了不同的人生半徑。

首先是空間的半徑，如果一個人從小生活在杭州，把西湖當作生命的原點，可以往西、往東或往南、往北，你走得越遠，人生的半徑越長，你的人生經驗也就越豐富，構成了你可以直觀的人生空間。

我曾去過印度，甚至登上了喜馬拉雅山的群山密林，獨自漫遊。杭州的海拔平均只有19米，喜馬拉雅的海拔可達8000米以上。我登上印度西北克什米爾古爾馬的最高峰，右邊是巴基斯坦，左邊是印度，一個轉身就看見了中國。這是書齋裡的人生半徑所無法想象的。

第二個是文化的半徑，你需要拓開心胸，閱讀來自不同文明的經典，無論是古典中國的，還是印度的，希臘的，阿拉伯世界的文學、歷史、哲學和宗教典籍。這兩種半徑，就是平常所說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無論空間的拓展還是與閱讀的尋覓，畢竟還是屬於外在的半徑。最關鍵的乃是心靈的看不見的躍遷，也就是需要有更重要的內在的半徑。

我們在自然世界、生活世界、文化世界中，是否常常會被一些美好的事物感動？是否常常因美而生愛，因愛而生美？這一點甚為重要。傅先生在國語書塾這五年的實踐，就像是傳遞一種Wi-Fi密碼，而這個密碼究竟觸及了什麼？

但丁童年時曾發生一場刻骨銘心的愛戀，看見了一個叫貝雅特麗齊的女子，他一輩子也只見過兩面。他卻寫了詩集《新生》來紀念這一種人生的遇見，這是神奇的愛的力量。他在《神曲》結束時寫道，推動著人類的愛，也是推動著太陽和群星的偉大手掌。奧地利詩人里爾克說：“愛，是需要人們畢生學習的。”它涉及心靈的半徑與心靈的深度。

正因為珍貴，註定了不會像雨水那樣齊刷刷地落到人的生命中，而更像清晨的露珠，只能由每一個個體一滴一滴來收集、呵護。畢竟，露珠的真理，就在於它們註定消失於光照前的那一最短促的時刻。

喚醒靈魂的重要事物，除了愛就是美。美是另外一個深藏的秘密，因為誰都不知道你的內心發生了什麼、感受到了什麼，“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也”，這是莊子與惠子的不同經驗之分途。美與愛互相推動，愛可以促成內在世界的運動與發生，展開一條神奇的美學半徑。一旦領悟了這一點，時間的無窮和空間的無窮，就不是我們真正尋覓的方向了。

簡而言之，外在半徑有二：一是遇見自然的存在，它需要一雙敏銳的眼睛，兼有一顆善感的心靈，以展開空間的追尋；二是遇見文化的存在，需要知識的積累，以及對不同文化的理解等。內在半徑只有一條：那就是心靈的深度。

每一個被眾人看見的卓越者都有過暗夜裡默默努力的時間，有過現實之維與理想之維的互相角力，進而開闢出自己的三條人生半徑來。在這三條半徑之中，尤為關鍵的是內在的心靈半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譬如你讀一本書，你愛上了這本書；聽到一段話語，能聽見神性；看見魚兒在濮水間戲遊，居然能感受到魚兒的快樂。反之，如果你讀書成績很好，但卻從來不曾愛過書中的世界，讀任何世界名著都沒有感覺，背誦古詩文名篇也只是為了應付考試。即使你去過倫敦、巴黎、彼得堡、佛羅倫薩，甚至到過芬奇小鎮，內心卻從來沒有熱愛過牛頓、普希金、達·芬奇、列夫·托爾斯泰，也從來不曾真正喜歡過文學與藝術，你之所以去，是聽說《蒙娜麗莎》是曠世之傑作，而與你的內心卻毫無關聯，沒有心靈深處的迴應。

我也曾給國語書塾的部分孩子上過泰戈爾的《飛鳥集》， 《飛鳥集》的原名叫做“Stray Birds”，是“迷途的群鳥”的意思。每一個人都是無邊天際練習飛翔的迷途之鳥，不知道道路何在的飛鳥，在尋覓正確的方向，我們人被自然造就，天生秉有了一種能飛翔的功夫，但是，能不能飛出一種優美、高遠的理想境界，其實是需要有前提的，這個前提就是需要有愛，愛上飛翔；需要懂美，甚至，內心需要有一份對真理方向的篤定信心。“當我們完美地認識真理時，我們才真正地懂得美。完美地認識了真理，人的目光才純淨，心靈才聖潔，才能不受阻撓地看見世界各地蘊藏的歡樂。”

泰戈爾的《飛鳥集》裡有一句詩我很喜歡：“我有群星在天上。但是，唉，我小屋裡的小燈卻沒有點亮。”夜晚的天空佈滿星光，閃閃爍爍，但是，如果自己內心那一盞小小的燈還未點亮，那世界仍然是漆黑的。真正值得我們追問的就是這個問題，需要讓內在的小燈盞點亮起來。試想，公元前200多年的某一天，當莊子與惠子一同站在濠梁看魚，一個人內心的小燈已點亮，發現了魚兒的快樂，另一個人內心充滿夜色，因此茫然無覺。惠子說：“快樂，這是不存在的，這只是你的想象而已！”他不能理解莊子的快樂，也錯過了可以享受同樣快樂的時刻，因為他把心靈中的“發生”，當成了自然本身的存在了。

我們該知道，美從不屬於自然，從來不是簡單的存在，它一定發生在“無”中的世界，它的開創性的“有”，換言之，美是一種無中生有，源自心靈的呼應。這就需要每個孩子在童年、少年時代起開始準備，讓一顆鮮活的心靈去面對世界。如果這樣，一個場域的Wi-Fi就兀地接通了。因為我相信，我們不僅僅是為適應這個世界而來的，而是要尋找一個更美好、值得我們肯定的未來。三條人生半徑就是為了通向這樣的未來。

（作者單位系中國美術學院，本文根據作者在國語書塾五週年分享會上的發言整理）

《中國教育報》2022年11月11日第4版

作者：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