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不產茶，我當兵之前喝過的茶，一種是白開水，豫中農村統稱為茶；另一種是在山林裡採摘一些淡竹葉，回家放在鍋里加井水煮著喝，一年四季可以清熱敗火，當地人俗稱為竹葉茶；還有一種是白水煮荷包蛋，在我們那裡叫雞蛋茶，這種茶是家裡來了貴客，隆重招待時才會給喝的。

不論是白開水、竹葉茶還是雞蛋茶，在我的家鄉那裡，都不是盛在茶杯裡喝，而是要用吃飯的大瓷碗。

所以當兵前我只聽說過茶碗，卻沒聽說過茶杯。直到入伍之後，新兵們每人都發了一個一斤裝的深綠色的茶杯，才知道瓷碗是放在廚房裡，專門吃飯用的，喝茶不是它的主要功能，雖然茶水盛在碗裡也照樣能喝，但茶杯才是用來喝茶的專業工具。

在連隊生活一段時間之後，我發現戰士的茶杯很少是用來喝茶的，只有早上刷牙的時候才用得上，後來我們乾脆就不叫它茶杯了，每次用的時候都叫它牙缸。

為什麼要改變它的用途呢？這與連隊緊張的生活節奏有關。

每天早上一聽到起床號聲，就要翻身起來穿衣服，然後手裡抓著武裝帶，邊往操場上跑邊係扣子，慢一點就落在了別的班後面。出操回營後就是抓緊時間洗臉、刷牙、整內務、疊被子，這邊還沒有收拾利索，那邊吃飯的號音已經吹響了，於是要再次跑步到操場集合，聽領導佈置上午的訓練內容，然後唱飯前的一支歌。那歌聲雄壯有力，唱完後我們排著隊進飯堂，端起了飯碗時，感覺歌聲還在營區的上空迴響。

連隊開飯，連長提的口號是十分鐘結束戰鬥，班長提的口號是五分鐘打掃戰場，這時候我們只能是聽從班長的命令，因為班長就在我們身邊，要是五分鐘沒有吃完飯，他會意味深長地看你一眼，只這一眼就會讓一個剛入伍不久的新兵，用好多天時間去琢磨那眼神兒裡的味道。

從飯堂出來後，按照連長隊前的佈置，開始把子彈袋、槍支準備好，自行來到訓練場進行適應性訓練，等正式操課的號聲吹響，這一上午的時間就要在訓練場上度過了。說這些決不是想抱怨什麼，而是講清楚戰士的時間都去哪兒了。

知道戰士的時間去哪了，就知道那個深綠色的茶缸，我們為什麼要經常把它束之高閣，只行使單一的刷牙功能了。因為我們沒有時間、也沒有閒情逸致去喝茶。

何況連隊裡面也沒有茶。每天用燒飯的大鐵鍋燒一大鍋開水，各班也會灌滿兩個開水瓶，但這水基本上是晚上洗腳用的。久而久之也就沒人想去弄一杯茶水喝了。偶爾哪個兵用茶缸倒上一杯水，坐在屋裡去一口一口慢慢喝的時候，通常我們會認為他是想擺譜裝裝老兵的樣子，或者是生病不舒服了，因為只有老兵和生病的戰士才會喝開水。

早晨洗刷之後，茶杯，也就是牙缸，會被我們整整齊齊地排列在杯架上，按照班裡每人床鋪的順序，一個挨一個，杯把子都像軍人敬禮似的朝向同一個方向，杯子裡的牙膏和牙刷，也都像士兵列隊向右看齊那樣，朝向同一個方向。這種擺法和朝向，不是一個班的發明，是全連的統一規定，也是衡量內務的一個重要指標。

不用茶杯，不是說戰士就不喝水，到了夏天外出訓練時，為了防止有人口渴，班裡的小值日提前會把每個人的水壺裝滿開水，出發時背在身上，到了野外訓練場，統一放在一個地方，中途休息時，每人拿起自己的水壺喝上幾口。有時炊事班也會熬上一大鍋綠豆粥，裝在一個大鐵桶裡，抬到訓練場上，給每個人盛一碗消暑解渴。

在班裡，我只看到我的班長自己的茶杯是專門用來喝茶的。他是安徽六安人，六安是產茶葉的地方，有一種叫六安瓜片的茶相當有名。記得我看《紅樓夢》一書時，還看到過書中人物喝的一種黑茶也產自六安。

產茶之地，人們自然會喝茶，班長也不例外，他的床下邊就經常塞著一個紙包，每當他要喝茶的時候，就將紙包小心地拿出來，把一層層的紙開啟，用四根手指很有分寸地抓一撮茶葉放在茶杯裡。

我沒有喝過茶葉，不知道茶葉喝著是什麼味道，只能聞到一種清香從他的茶杯裡飄散出來，在我們的宿舍裡久久不散。

一個週日的下午，我在屋裡整理內務，班長從外面進來了，看到他又將那個紙包拿出來，開始往杯子裡放茶葉，從沒喝過茶葉的我就大著膽子對班長說：“班長，我沒有喝過茶葉，我看你每次喝茶的時候很享受的樣子，讓我也嚐嚐你的茶是什麼味道吧。”

班長可能從來沒經歷過一名新兵向他索要茶葉，他凝神看了看我，正在抓茶葉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會，然後把茶葉遞到了我的手裡。

我連忙伸出雙手接過了那一撮茶葉，跑到牙缸架上把我的牙刷和牙膏拿出來放在邊上，也沒顧得將缸子洗一下，就把茶葉直接放了進去。然後學著班長的樣子，將鐵殼保溫瓶裡的開水倒了滿滿一缸。

這是我入伍半年來，第一次用這個號稱是茶杯、實際是刷牙缸的軍用杯子喝水，並且喝的還是真正的六安瓜片茶。

大茶缸沒有蓋子，當時我就找了一本書放在杯口上，過了五分鐘之後我拿掉書，霎時間，常從班長杯子裡聞到的那種清香就飄了出來，不同的是，我那杯中的清香裡，還帶著一絲牙膏的味道。

入伍的當年年底，給過我茶葉的班長退伍了，又有一批新兵步入了軍營，我也就升級成了一名老兵。

剛過了春節，連隊接到命令，調防到巢湖農場搞生產。到農場之後，我由戰鬥班調進了炊食班。

農場的條件比看押連隊差了許多，但這樣的好處是，對內務衛生的要求有所降低，雖然宿舍裡還是沒有桌子，但班長已允許我們除了發的軍用茶缸，自己也可以買個茶杯喝茶用。這樣，那個深綠色的茶缸就專注於它刷牙的使命了。

用它刷牙的最大好處是杯體上下一般粗，口大、裝水多，用完之後牙膏牙刷能順利插進杯子裡。到了農場，宿舍裡沒有了搭毛巾的地方，連隊要求，為了統一內務，洗臉之後將毛巾橫兩折豎四摺疊成一個肥皂塊大小的長方形，放在擺成一排的牙缸杯口上。

這樣在天冷時還可以，隨著天氣一天天炎熱，大家普遍反映疊了幾層的毛巾，用後不能及時晾乾，散發出了難聞的異味，就連放了毛巾的搪瓷軍用缸，也跟著有了異味。在大家的強烈要求下，每班允許拉一根搭毛巾的鐵絲，這樣使常被“堵上嘴”的缸子，也得到了解放。

後來我被分配去當飼養員，由於農場連隊經常要靠提高伙食來增強生產力，養的豬有幾十頭之多，豬圈設在離連隊較遠的稻田中間，我也就從炊事班宿舍搬到了豬圈旁邊的一座廢舊庫房裡。

一個人住一間房子，牙缸的擺放不再像在班裡那樣，一個緊挨一個，杯把子都要朝向同一個方向，我那孤零零的單個牙缸，無論杯把子朝向哪裡，都是整齊的。

沒想到的是，喝茶刷牙的茶缸，還被我用來煮過一次雞蛋。那時在我們的打穀場周圍，經常有老百姓家的雞在這裡覓食。

有一天我放豬的時候，看到一堆稻草窩裡有幾個雞蛋，估計是覓食的“丟蛋雞”來不及回家下蛋，就把這裡當成它的雞窩了。我把雞蛋收起來，可又不知道該送給誰去，我想這種在野外撿來的東西，吃了並不算違犯紀律吧，就想著把它煮熟後美餐一頓。

撿到了雞蛋我卻不知道放在什麼容器裡煮，最後發現了軍用茶缸，我靈機一動，找來兩塊磚頭支在兩邊，把雞蛋放進茶缸裡，裝滿水後架在磚頭上，在兩塊磚頭中間放上稻草點燃，十幾分鍾後，生雞蛋就變成了熟雞蛋。

透過煮雞蛋這件事，我發現了茶缸的另一個特殊用途，看來它還可以用作戰士野外生存的炊事工具啊。其實軍用牙缸被戰士開發出了不少用途，可以用它吃飯、用它喝水、用它刷牙、過節會餐用它喝飲料、取得重大成就用它喝慶功酒、連隊舉行文藝演出拿它當樂器、也經常將它灌滿開水當熨斗熨衣服……戰士有著極強的生存能力，一個軍用茶缸，不但能用於生存，關鍵時刻它也可作為特殊的武器用。

前段時間我下連隊採訪，發現戰士用的茶缸已不再是綠色的搪瓷缸，都已換成了不鏽鋼材質。我不知道不鏽鋼茶杯與搪瓷茶杯，使用起來有什麼不同，單就顏色來論，我還是喜歡從前那種綠色的軍用茶缸，因為在軍營裡生活久了，綠色已在我的心中固化成了最美麗、最堅固的底色。

看到新生事物就會與以前的老物件做一比較，看哪一種更適合在軍營中使用，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個軍齡四十多年老兵的軍中職業病呢？無論如何，這一生一世，國防綠深深地浸染了我的一切，成為我最情有獨鍾的色彩。

作者：張國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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