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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鳳群:在老無所依到來前,請記住我們原來的樣子

  • 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網頁遊戲
  • 2023-01-18
簡介他們下樓去找老李,她沒有哭,她在看照片

喝肥皂水長大是什麼意思

李鳳群

青年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十四屆高研班學員,安徽省作協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代表作:長篇小說《大野》《大風》《大江》《顫抖》《活著的理由》《背道而馳》《良霞》等多部。

曾獲獎項:第三、第四屆紫金山文學獎;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安徽省首屆魯彥周文學獎長篇小說獎;安徽省第二屆小說新星獎;2003年度青年作家獎;第七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提名獎;《人民文學》2018年度長篇小說獎等。

大望(節選)

來大望洲近半個月了,回想起來比一生還要漫長。那一天傍晚,孫老善聽到了一個聲音,那個聲音既像人又不像人的聲音,像小時候聽到的來村上鵝毛換麥芽糖的叫喚聲,又像是哪個婦女在喚雞回籠,或者是浪頭打在石頭上。

更像是誰在哭。誰哭?他問。

誰在哭?老趙問。

誰哭啦?錢老師也問。

他們下樓去找老李,她沒有哭,她在看照片。厚厚的一摞攤在她的腿上,她把照片放進枕頭底下,她說她也聽到了什麼,還以為是他們中間的哪個又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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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人站在客廳中央,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好像要把什麼真相狠狠地看出來。恐懼清晰地擠進了這個房間,在他們的額頭、眉心、嘴角和鼻翼處亂竄,幾乎肉眼可見。他們靜靜地等了一會兒,等著這種恐懼的感覺悄悄地消散,因為恐懼幫不了任何忙,只會讓他們更六神無主,更煩躁不安。他們的心裡都盤亙著一座大山,那就是錢的問題、米的問題,歸根到底,是怎麼樣活下去的問題。沒有蚊香,可以忍;沒有乾淨的水,可以忍;真的,這是一幫吃過苦、吃苦的能力還在的農村人,但是沒有降壓藥、降糖藥和速效救心丸,以及沒有米——這是生死攸關的事,火燒眉毛,不能假裝不存在。

所有人心事重重,已經沒有人再用手機碰運氣了——昨天他們想到阿迪,阿迪生在江上的漁船裡,他的父親是船伕。阿迪比孫老善還年長一兩歲,一生未婚,一開始生活在船上,打魚為生,後來船爛了,擱淺在沙灘上,他挪到堤壩上搭了棚子。他也算和這幾個人一起長大,看著這幾個人結婚生子,以及他們的兒女長大成人,各奔東西。阿迪長年只穿著一件汗衫,冬天下雪天外面再套一個露出棉絮的冬衣,卻幾乎不生病。他終日無所事事,因為沒分到地,冬天曬太陽,捕點小魚,坐在狹小的船艙裡喝酒,夏天則鋪條千瘡百孔的涼蓆。從來沒有人通知他,但他幾乎不缺席大望洲的任何婚喪嫁娶,他討要一碗肥肉,一小杯白酒,心腸好的還會再給一碗海帶湯、蛋花湯。

他一定記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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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沿著堤壩溜達了一圈,所到之處,野草亂生,原先的小溪裡積滿了淤泥,枯朽的樹木倒在路上,無人挪到一邊。建築物倒是都在,雞圈、舊式茅房、豬籠,所有的房子上都掛著鎖,即使窗玻璃早已稀巴爛,能同時鑽進去兩個人,鎖也鏽得糊在了一起。每一戶人家都曾經人丁興旺,那些磨得圓滑的門檻曾經每天有人進進出出,那些窗玻璃上或者有窗花,或者有殘留的“囍”字。過去這裡有人結婚,有人過大壽,有人死亡,如今這些都不存在了,這些形態各異的鎖像一個個無聲的宣言,宣佈此處已經是不適之地。走到老趙的家門時,大家停了下來。可是老趙本人似乎花了更久的時間才認出這是自己的家,幾年沒有砍伐的藤蔓完全把前面裹住了。前門門板發黑,門前的地面上是一大片雨水的汙漬。冬天的時候,許多人摸過這屋簷下的冰溜子。幾乎每個小孩都試著用舌頭舔過冰溜子,然後又恨恨地把它砸個稀巴爛,像是固定動作。許多年見不到冰溜子了,全球氣候變暖了。老趙跌跌撞撞地摸到屋後,他種的那棵桃樹早已經枯死了。

你家裡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嗎?錢老師問老趙。

一臺我老婆陪嫁的縫紉機,不能用了;一張四方桌,柳木打的,用了三十多年了,一臺黑白電視機應該也還在。

不知道為什麼,他記得這麼清楚,使其餘三個人聽了萬分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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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老李家門的時候,那情景更是淒涼。這房子還是老李剛嫁過來的時候修的。後來小陶突然沒了,緊接著女兒離家,婆婆離世,鄰居們後來開始過上好日子,重新蓋樓房,每家每戶都加高了地勢和牆高,導致老李的房子像是害臊似的縮到坡下。下雨發大水的時候,泥沙沖刷,這個房子竟然幾乎埋沒在土裡了。它孤零零地陷在低處,屋頂的瓦在不同時期破碎了,屋後枯枝敗葉搭在上面,看上去像個臉上佈滿了不乾不淨溝壑的愁眉苦臉的老頭兒。

我以為再也不用回來了,女兒們不在,這裡對我沒有意義,沒想到有這麼一天……

老李把頭扭過去,三個老頭兒趕緊轉移話題,安撫她,繼續向前。幾乎所有的地方都巡視過了,後來到達墳場。一片雜草中間,有隱隱約約的起伏,原來墳場竟然也平了。好像這裡不是曾經埋死人的地方,好像那些深藏的屍骨從來沒有存在過,好像清明、冬至,那些墳頭跪著的子孫也沒有真的存在過,好像這一切都沒有真的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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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趙站在一個微微隆起的地方。他說,這裡埋著一個十八歲的姑娘。她的家人問她的男朋友要彩禮,她男朋友被婆婆指使來恫嚇她,說如果她家再要彩禮,他就不娶她了。那不是他的意思,他只是被家人逼著來說這話,可是她當真了,她怨恨父母賣女兒,又怨恨男朋友如此輕易退縮。她的失望是雙重的,她的孤獨是加倍的,勇氣就那樣被擠壓出來了。她喝了一瓶農藥,幾個鐘頭沒人發現,毒性發作的時候她突然後悔了,她從房間裡走出來,走到父母的房門口,難為情地說,我喝藥了。那時是夏天,發著大水,那時的長江動不動就發大水。老趙到的時候,鄰居們已經幫她灌了一盆肥皂水。家人不願意驚動其他人,怕外人知道了笑話,也沒有派人去找船,只想等到第二天天亮的時候像走親戚一樣送出去,可是事情沒有按照他們的計劃發展,那孩子沒有堅持到天亮。

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個鐘頭,死亡發出了自己的聲音:熱水燒開的聲音、瓢與瓷盆相撞的聲音,腳步摩擦地面的聲音。所有的人,都小心地說話,輕輕地呼吸,他們太怕引人注意了,就好像死神沒有被吵醒,天亮就會自動走開的意思。那孩子一貫乖巧、懂事,會看臉色,如今更是羞愧不已,她一聲不吭,因為自己造成家人和醫生在黑天裡進進出出而覺得萬分抱歉,好像只有自己安靜下來,才能彌補給別人增添的麻煩。她忍耐著胸口劇烈的疼痛,只是人在向她灌肥皂水的時候,她輕聲地說,不要拉扯我,我自己來。她發紫的嘴唇慢慢湊近碗口……

死前的幾個小時,她大小便失禁,屋子裡瀰漫著劇毒農藥、肥皂水和糞便的臭味。她在那樣的氣味裡慢慢撥出最後一口氣,她的頭側向門口,眼睛裡充滿著對生存的渴望,無限留戀地等著門口出現未婚夫的身影。她沒有哼哼,即使五臟六腑全部被劇毒燒壞了,她還想保持著端莊的、驕傲的笑,像是隨時應對心上人盛裝前來……老趙陪著她,直到她嚥下最後一口氣。

原標題:《李鳳群:在老無所依到來前,請記住我們原來的樣子 | 贈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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