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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生談薈」朱生豪微諷嘉興文人 | 陸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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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1-09-12
簡介陽光滿地片段二:這是朱生豪第一次去常熟探望暑期在家的宋清如,兩天裡,遊虞山、看了言子墓(孔子七十二弟子之一,擅文學和禮樂),去燕谷園登賞詩閣,在數百年的白皮松下徘徊,此外吃鴨面,嘗菱藕,都和家鄉嘉興有著若斷若連的感和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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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生豪故居

三十一年前的三月初,我在當月刊行的《新文學史料》上,讀到宋清如先生整理發表的《朱生豪致宋清如書信》專輯,這是朱宋戀愛時(一九三三至一九三七年)的通訊,一總多少封,我未記數,但我讀到一九三五年間的書信時,有兩封特別引起了我的興趣,把個中的片段抄錄在牛皮紙面兒的筆記本上,收在抽屜裡。此後數次搬家遷居,都未丟,隨我至今。

片段一是講詩的。我每遇到有人詰難新詩如何,舊體詩又如何時,總會想到朱生豪對新詩、舊詩的見解,拿出筆記本來看看。我覺得這是個永遠糾纏不清的問題,寫現代詩的人瞧不起舊體詩,以為思想、情感陳腐,鍛鑄不出新銳的詩境;服膺舊體詩的呢,覺得從唐朝的格律詩算起,此道已行了千餘年,雖然自新文化運動以來,舊體詩的不振已成文壇共識,但值此傳統文化復興之際,吾輩敢不奮起以踵之乎?

說這話的倘屬年輕而正耽溺舊詩的,看上去總像個有幾分暮氣的小老頭似的。

嗐,還是來看看朱生豪是怎麼說的吧。

朱生豪與宋清如

“我壓根兒看不起詩,尤其看不起舊詩……律詩絕句這一類貨色,頂多是一種玩意兒,吟吟風月,還可以賣弄一些小聰明,真要把國家大事之類弄進去,總脫不了濫調,新鮮的思想是無論如何裝不進這麼一個狹套裡的,你說是不是?”

朱生豪是我家鄉不世的文學天才。

朱生豪作此信時二十三歲。所說“我壓根兒看不起詩”,是負氣的話,不可當真,因為他就讀之江大學時,是“之江詩社”公認的才子,詩友們認為生豪作新詩的詩才,更勝於古詩詞。

講到古詩詞,朱生豪當然的是一位上乘的作手,人或比之於李商隱、姜白石。因此,他說的那一句“新鮮的思想是無論如何裝不進這麼一個狹套裡的”,實在也是他的由衷之言,識見遠高出於一般把低吟高哦舊詩當作日課的詩人了。

我不懂詩,更不懂舊體詩,這個話題,咱就此撂開。

陽光滿地

片段二:這是朱生豪第一次去常熟探望暑期在家的宋清如,兩天裡,遊虞山、看了言子墓(孔子七十二弟子之一,擅文學和禮樂),去燕谷園登賞詩閣,在數百年的白皮松下徘徊,此外吃鴨面,嘗菱藕,都和家鄉嘉興有著若斷若連的感和思。返回上海後,在寄居世界書局同事家的亭子間裡,朱生豪寫下了近八千字的長信給清如,他說:

“常熟和我鄉比起來,自然更是個人文之區。以詩人而論,嘉興只有個朱竹垞可以和你們的錢牧齋一較旗鼓,此外便無人了。就是至今你到吾鄉去,除了幾個垂垂老者外,很難找出一打半風雅的人來;嘉興報紙副刊的編輯,大概屬於商人階級或淺薄少年之流,名士一名詞在嘉興完全是絕響的。子女們出外讀書,大多是讀工程化學或者無線電什麼之類,讀文學是很奇怪的。確實的,嘉興學生的國文程度,皆不過爾爾的多,因為書香人家不甚多,有的也已衰微,或者改業從商了。常熟也許士流階級比商人階級更佔勢力,嘉興則全是商人的社會,因此也許精神方面要比前者整飭一點,略為刻苦勤勉一點。此外則因為同屬於吳語區域,一切風俗都沒有什麼兩樣。”

信中所說的“垂垂老者”,排在首位的應是前清光緒十二年(1886)進士、翰林院編修盛沅和曾主地方報筆政的譚天風了。盛沅字萍旨,晚號剩叟。精楷書。學術著作有《江南水道》、《宗孟廬行水考》等行世。譚天風名新潤,以字行。他是著名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先生的尊人。詩人,南社社員。有《彎弧廬詩稿》(柳亞子序)未刊。彎弧廬者,是譚因腦梗後言語不清,取嘉興人戲稱此種病患為“彎葫蘆”的諧音,作他的書齋齋名(見葛劍雄《譚其驤前傳》)。譚氏嘉興望族,坊間有“先有譚家墳,後有嘉興城”之諺。

盛譚二先生都在一九三五年赴修文。

是年,在嘉興社會上尚具影響的風雅之士,當推陶元鏞、孟豪、陳澹如等數人。陶、孟、陳,以孟最年長,時年六十三歲;陳最年輕,五十初度;而陶居中,離耳順還差個三四年頭。民國年代的國民,在年壽的尺度上,尤其是士紳階層,依然沿襲著古風,男子一過五十,便稱“翁”稱“叟”,出門拄杖,杖頭上刻銘文:“世道多不平,攜君緩緩行。”

這小半兒是因為風雅裝的。杖者,文明棍也,阿Q嘴裡的“哭喪棒”,唬人;大半兒不裝,不裝是那會兒國人的年壽平均才四十上下。

數人裡頭,陶元鏞最風雅。元鏞號慧斧,別署懷蘇亭長。他是清光緒四年(1878)生人,附貢生。世居子城腳下州東灣。地境清幽,有鳳凰崗、清軍館、五柳莊諸名勝,美譽“城市山林”。五柳莊即陶氏,是王江涇“雁湖陶”徙城的一支,宋元以來的奕奕世族。辛亥鼎革不二年,元鏞遊宦,官黃岩縣知事。後從浙江菸酒稅局嘉興分局長任上解職,一度去上海淞滬商埠局充當秘書。案牘勞形,長官呵斥。不耐。腳筋都扳牢。歸去來兮,胡不歸?歸歸歸!拎起手杖便走,回家鄉養望去!賦閒。百無聊賴,傷今懷古,發為歌詩——州東雜詠。由詩而想到居鄰的蘇小小墓,墓早塌,幾成平地,殘碑斷碣,荒草飛蓬,小小孤魂遊蕩無依。於是,他做了一件響動全城的事:重建蘇小小墓。

蘇小小,晉之歌妓。一說南齊錢塘人。宋郭茂倩《樂府詩集》載“蘇小小歌”雲:“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這是一首殉情的絕命詩。西陵,西之高阜也;松柏下,墳冢也。我個人這樣的讀解,可省卻西陵是蕭山抑或杭州的西泠的纏夾。小小獻藝在嘉興,殞命在嘉興,墓葬也在嘉興,是真實的。徐志平先生著文《解讀古詩文,尋蹤蘇小小》考證詳確,茲不贅。

窗外

陶元鏞堆土勒石重建蘇小小墓,墓前設條石桌凳,並手植女貞樹,凌冬青翠不凋,供邑人來此徘徊憑弔。

重建墓仍舊址,在子城東側水濱(州東灣北),原賢娼弄底知名牙科來稱山家院內。文革中,墓掘毀。

據至元《嘉禾志》記“……今墓正在嘉興縣前西南,墳高三丈,有大井在其側。舊生雙桃於上”云云。

所說“嘉興縣前西南”,即嘉興縣衙前西南,縣衙所在地後為五十年代初興建的工人文化宮,方位合榫,墓址仍可得其大概(今建國南路商城牌樓左近)。

宋代,子城城樓上有懷蘇亭,亭下瞰小小長眠地。

慧斧先生之別號“懷蘇亭長”,蓋亦緣由於此。

蘇小小廢塋的復舊觀,是慧斧先生本著縉紳應當為地方做事的旨趣,踵繼歷史人文,不使名跡湮滅,亦算得上是一項不朽的文化功業了(就看今之後人將會如何)。

朱生豪對家鄉的耆舊名彥,哪怕是帶點兒餿味的,並不排斥鄙薄,他的關注點也不在這上頭。他是新思想、新文化的一派,事功在世界文學之林。

一九三五年,生豪和供職的世界書局簽訂了翻譯莎士比亞戲劇(全集)的合同,次年在上海完成了第一部譯作《暴風雨》,他告訴宋清如,比起梁實秋來,他的譯文是要漂亮得多。自信。不佻。

(巧了,恃才傲物的汪曾祺先生,生前聽某位青年作家談梁實秋散文其實不咋的,汪先生表示贊同,瞪直眼,跟上一句:“還雅舍吶。”四個字,帶著齒音,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一種獨具個人秉賦的文化背景下,朱生豪對所謂的嘉興文人,特別是報紙副刊的編輯不滿意、瞧不上眼,是挺自然的。所說“很難找出一打半風雅的人來”,我今稱之為“微諷”,是“一打半”專屬滬諺,一打為十二個,英語dozen之音譯。蓋一打半者,兩兩相加為十八,非實數,乃諷其量寡而稀也。

我家鄉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文化生態究竟如何,不好說。但就報紙而言,雜牌報刊不算,正式的兩張:官辦的《嘉區民國日報》和商辦的《嘉興商報》,對開四版,日銷千把份。副刊有“綠洲”、“鴛湖”、“瓶山”。我曾見到“綠洲”副刊上署名“東生”的漫畫,題材多商儈與市井小市民的生存狀態,頗可發噱。文章如小說、散文、詩詞等,大扺不脫鴛鴦蝴蝶路數,看完,似水花一現。

編輯中有舊式文人張春波,此君裹足本鄉土,好古,慣於句讀,不善使用標點符號。

我今撰此文,畢竟離那個年代太遠,許多人事未曾親歷,還是來引據兩位前輩的詩與文,聊以為窺豹一斑吧。

宋清如抄錄朱生豪《譯者自序》

一位孟豪孟夫子,原名應鰲,字紫舫,清末優貢生。大畫家蒲作英歸葬嘉興,便是孟夫子和另一位遺老在西麗橋頭主持的,夫子憐蒲貧。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淞滬抗戰爆發,國事日益蜩螗,而此時的嘉興商界,不少人麻麻木木,趁著觀蓮節的來臨,偕同一班浮浪子弟,去南湖租燈船,在湖上徵歌選色,呼盧喝雉,通宵達旦地作樂。

孟夫子看不下去了,情不能遏,奮其老臂,擊掌賦《荷花誕夕望南湖燈船有感》詩:“忍聽江淮烽火驚,殺人盈野復盈城。南湖一片昇平象,燈船熊熊徹夜明。”

夫子的慨然作色,於此可以想見。而在這銷蝕人心魂的狂歡永夜裡,是歷來缺不了所謂“無冕之王”的撥火吹焰。

另一位,是我家在善因橋時的相鄰黎先生。黎先生太太姚晗,小學教師,和先母同事。我家因此和黎家有往來。黎先生抗戰勝利後,曾任《民國日報》總編輯。擅刀筆,早年就讀上海復旦大學新聞系,巴金摯友編輯出版家靳以是黎先生學長。

先母每次去看望姚老師,回來總要說一聲:“老舉頭又在寫東寫西了。”先母說的“老舉頭”是嘉興方言,指年老人,稍含不敬。

一九四九年後,黎先生苟全,閒置在家,收取一點房租度日。他不廢筆,但所寫已非新聞。他不停地寫,忘卻年衰(圖自保,寫檢舉揭發材料)。寫累了,去家門邊站一會,探出半個白髮蒼蒼的頭,緩緩左右擺動,觀望小街上過往的人。張三李四都不搭白。他的內心是荒寂的。

朱生豪故居一隅

黎先生每每看到有被他刀筆得罪過的熟人,正從善因橋或五福堂那邊過來,頭趕緊縮回,掩上門。

由於黎先生的長身蝦腰、白髮、臉瘦窄、高顴、鼻子奇大,加上自嘆將死的一副愁容,我因此對他的懼見熟人(過去的上司、同僚)、站在門邊趕緊縮回頭去的印象殊深。

晚年撰長篇筆記《忘我最好》,文中多揭民國時期嘉興官商軍警及文教方面的諸種黑暗和醜行醜態。對附庸風雅之輩,也多有涉及,凡屬隱私不論鉅細,一概運用他的如刀之筆,以披露為快,全不顧及別人顏面。這是他“將死”心態的驅使,題篇首詞曰“文白教,風吹花梢,雨打芭蕉,未了也得了。我去也,笑罵由人,一語奉告,忘我最好”。

《忘我最好》第一回“出奇制勝”,講清末民初,嘉興有八個紈絝,結金蘭交,人稱“八老”,橫行市上,路人側目。其中李老三李艾伯,徐老四徐樸誠,姚老八(忘其名)三人最出名。李老三是個官二代,其父曾任江蘇某知縣,貪墨,宦囊甚豐。卸任返鄉後,本想安享暮年,不料其子全不把乃翁貪汙得來的錢財當錢財,糾集一班文場中人,拍曲唱戲之外,“終日吃喝玩樂,揮霍浪用。並且往往別出心裁,比如到蘇州去玩,對於一家新建戲院,欣賞其房屋,即挽人將戲院買下來,僱匠人拆下運到嘉興,在鉏家橋東(雙魁巷斜對面)照原樣建起嘉興第一個戲院——文明戲院(文明戲院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改為滄州書場,八十年代舊城改造時折除)。又比如到上海玩時,曾把一元鈔票共千元以上,在大世界屋頂撒下,看行人拾搶,以資玩樂。更為出奇的,花錢僱妓女七十餘人,去戲院酒館遊樂,說是做‘一夜皇帝’,擁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最後在杜家埭(今斜西街)建造一座走馬堂樓,屋未竣工,已將父產蕩然無遺矣。”

這位官二代的行狀,我也曾聽老先生們茶敘時講過,李老三最終的結局:淪為遊丐,卻因細皮白肉受不了被人棒喝捱打的罪,某年寒冬,身上赤膊裹一件破爛的繡花綢長衫,凍死在南門街頭,是謂“路倒”。

黎先生筆下的李艾伯,也略通文墨,比較朱生豪所說的“淺薄少年之流”,更令人不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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