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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我的糖紙不見了

簡介鄉下人要想真正融入縣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曾一度纏著母親要求回老家去,我媽總是笑著說:“好不容易進城了,要是再回去,叫人拿鉤子都笑了

精鉤子攆狼什麼意思

1990年,我的糖紙不見了

我的糖紙不見了。

這是個大事情,比我後來糊里糊塗親了一個姑娘,還要大。

真的不見了。

我翻遍了窯裡的角角落落,甚至連炕洞都翻了,但就是尋不著。午飯時,母親做了我最愛吃的攪團,喊了三聲,我都沒言傳,一個人躲在炕背後小聲抽泣。

她在灶房見我沒反應,就來窯裡尋我,問我咋圪就在這兒,我由於太傷心,以致有些哽咽。

“我,我,我……的糖,糖紙不見了。”

“就這麼個事,我以為天塌了。”

“好,好,好多糖紙,可好看了。”

“到灶房給你端攪團去!啥大不了的事,糖紙我塞到灶火燒了。”

母親用近乎冷酷的表情和聲音命令我,我不敢再“牛”了,乖乖地站起來,就在她轉身出窯門的一瞬,藉著從窯背上下來的日光,我清楚地看見,母親眼角掛著一滴不易為人察覺的淚珠。

1990年,我的糖紙不見了

窯院生活用時光的子彈,在那一刻擊中了我。

當時雖然年幼,可是母子連心啊,母親的淚眼很快讓糖紙事件平息了。

我爺是隨她母親,也就是我曾祖母,從武功一帶逃難到北山的。曾祖母在當地另嫁了一個耿姓男人,生下我碎爺和兩個姑婆,後來就有了我們這一大家子人。

我爺從血統上說是底下人,(渭河平原)性格不像北山人那樣綿軟,而是帶著幾分大地方人的硬氣。

他念過高小,識文斷字,加上愛看書好學習,等拔節節一樣,抽成大小夥時,已是南北塬上有名的才子了。後來,他硬是憑著一支筆桿子把自己戳成了縣城所在鎮的黨委秘書。按鄉里人的說法,我爺將來肯定要當官的,屋裡其他人也就能跟著沾點光,然而,鄉里人到底是鄉里人,清澈的邏輯裡沒有沙子,也忘了我爺的來處。

他最後還是回到村裡,當了一輩子有文化的農民。據曉知本家族歷史的大伯說,我爺跟領導鬧翻了,拍了人家桌子,炒了領導的魷魚。聽了這段往事的人都唏噓不已,怪我爺,“精鉤子攆狼呢,你膽大得很,人還是慫些好,保險。”慫些,就不是我爺了。唉,他老人家在地裡一晃快20年了。

受爺的影響,父輩出過三個大學生,我爸的奮鬥史最為坎坷。

他揹著我婆烙的“黑鍋盔”,步行到60裡外的常中唸了三年高中。應屆沒考上,補習,家裡條件不允許,就回村裡當了農民。說起這事,他沒有特別的感情流露,表情淡然,欲說還休……

我爸先後幹過隊長,當過會計。村裡上了年齡的人給我說:“你爸那時候黑瘦黑瘦的,做起農活來卻頂兩個人,總是不惜力氣。”這話我信,我爸身上有我爺的那股子犟勁兒,後來由於在村裡的好口碑,他被推薦當了民辦教師。

1990年,我的糖紙不見了

我爸這人平時話少,不愛說過去的事,還是我媽在教導我時,才揭開了那段“黑暗歲月”的面紗。那時,改革開放沒幾年,農村人普遍窮,但活得很真實,一年四季都有快樂的事,春天捋洋槐花,挖小蒜;夏天去溝裡鳧水,逮螃蟹;秋天打棗,尋軟柿子,冬天圍炕掀花花。最美的還是過年,過年能吃上肉,一家人團聚,沒有比這更令人盼望的事了。雪花漫天飛舞,裝飾著村莊,也裝飾著父親的夢。

睡到半夜,一骨碌爬起來,坐在黑暗中發呆。

這是我媽給我講的。

“你爸披著被子,就那麼瓷瓷地坐著,就著外邊的雪光,只見他把頭髮搔得像雞窩,一雙眼窩緊緊地盯著窗外的窯背”。

我笑著說:“我爸像冬夜裡的一匹狼”,我媽罵了一句“瓜娃子”。

“你爸在想問題呢,他準備考彬縣師範,考上了就能轉正,工資就漲了。”

我能想象當時那個冬日裡的溫暖畫面。我爸夢見了一道數學題的解法,立即翻身坐起,披被思索,捨不得點亮煤油燈,就在黑暗中坐著。等思路打開了,就趕緊點著背牆上的油燈,奮筆演算。

其實坐在黑暗中的他不像一匹狼,更像一個獵人,蟄伏在命運的森林之外。

考上在意料之中,他再次踏上了求學之路。

那年我剛出生,在父親畢業前的那年冬天,妹妹也來到了人世,不幸的是,我媽因計劃生育被辭(ci讀一聲)回來了。

僅靠我爸一個人的工資難以維持一大家子人的生活,雖然分了家,但他作為兄長,還須照顧弟妹們的婚嫁和生活。

在我遙遠的記憶裡,爸媽經常為錢吵架,甚至動手,嚇得我和妹妹躲在被窩裡,不敢出來。有一次,在叔父結婚那一年吧,我爸揹著我媽取了一個月工資,給叔父定了婚,為此,他們又發生了一次“戰爭”,這次鬧得比較厲害,我媽帶著我和妹妹去舅舅家住了很長一段時間。

誰都不怪?要怪,就怪那時我們太窮了。後來,姑姑給我說過一件她們小時候的事,至今印象深刻。70年代吧,我爺早晚飯吃的是小灶,白麵饃饃就蘿蔔菜,而屋裡其他人吃的卻是黑饃,饞得幾個孩子流口水。孩子們貼炕而立,伸出舌頭舔掉口水,傻傻地盯著看盤子裡剩下的半個白饃饃,爺眼窩一睜,吆喝一聲,他們就跑開了。我一直在想,爺真的如此心硬?或許這是他的教子良方吧,不管咋樣,還是人窮呀!

正是窮,才把父親逼上了奮鬥之路。轉正後,他本可以過幾年安逸生活了,但那不是他的性格。教小學,教中學,上教院,賽教,給學校寫材料,不斷地折騰,終於在1990年,因為一篇上報縣局的稿子被調到了縣教育局督導室。

1990年,我的糖紙不見了

可是我媽卻高興不起來,她失業五年了,縣城生活成本高,還不如待在村裡呢,這是她當時的想法。

令我們意外驚喜的是,我爸調到縣城半年後,解決了我媽的工作問題,雖然還是民辦教師,總比沒有工作強。關鍵是我和妹妹進城的夢想,可以實現了。

距離我記事後的第一次進城,已兩年過去了,回想初到縣城的情景,至今猶覺得有趣,那是大人無法理解的兒童世界。

剛下班車,我就被高樓大廈吸引了,眼睛直勾勾地在樓群間遊蕩,我媽拉著我的胳膊厲聲喊道:“走,趕緊走,別人笑話呢。”我極不情願地被連拉帶拽著走到了中街,這是縣城最繁華的街道。人多得像螞蟻,卻沒一個認識的人。走著走著,我又不動彈了,俯身拾了幾片好看的糖紙。當時我媽走在前面,沒覺察我的“丟人”之舉。那幾片糖紙躺在春天的水泥路上,微風輕輕一吹,上下左右翻飛,真像故鄉田野上色彩繽紛的蝴蝶。我幼小的心被牽動著,也在上下左右曼舞,那一刻我彷彿出走了自己,變成了輕盈美麗的糖紙。拾糖紙,也有小小的虛榮心作祟,回村裡可以向夥伴們炫耀一番。

後來就有了“糖紙事件”,一個兒童的神秘夢幻就這樣被大人輕易撕碎了。

剛到縣城,我們沒地方住,多虧文教局照顧,才在影劇院的一間職工宿舍安下了家。提起這裡,有一個人從記憶深處走來。她叫小梅,姓啥不知道,年紀與我媽相仿。據說,小梅原來是縣劇團的演員,精神受了刺激,才成了人們眼中的“瓜小梅”。可在我看來,她一點也不瓜,甚至比大多數人都聰明。音樂一響,小梅就在劇院門口舞起來,舞姿還真是好看,奇怪的是,臉上冷若冰霜。現在想來,她的“瘋後餘生”是以梅的態度來過的。

掙到了圍觀者的毛毛錢,她的嘴角才浮起一絲笑意,但又很快消失。我曾多次目睹過,她躲在劇院牆角數錢的情景。那時我騎坐在離她不遠的牆上,小梅每次數完錢身體都會微微地戰慄一下,當時我不懂,回去問父親,他什麼也沒說。

一年後臘月的某一天晚上,我爸回來得很晚。迷迷糊糊中我聽見他給我媽說,“欠了一年的工資終於發了,將近2000呢,這下能買得起彩電了!”一聽到“彩電”兩個字,我就靈醒了。這時候,我目睹了一個男人數錢時的戰慄。

18寸黃河牌彩電,1930塊錢,花了父親將近一年的工資。買回電視時,我們已經搬到縣高中大院。(還是文教局的安排)

一排廈房,從西向東數第二間便是我的新家。門前有一個小花園,裡面的臘梅樹是很多年後舊地重遊時才認識的。只記得它披雪綻放的樣子美極了。再往前走是一池碧水。圓形堤岸上栽著幾株柳樹。

三年時光隨著池水的搖晃,很快就過去了,但那些年發生過的事卻深深地刻進了腦海。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被騙。時間是大年初一,我在大門口放炮。這時,一個小夥走到我跟前,用一番綺麗的說詞把我哄騙到化工廠附近,(後來才知道)搶走了我身上掙到的所有壓歲錢,大概五塊多錢。從此我就對城裡人有了看法了,特別是學校院裡幾個子弟對我的慢侮,在我家裡對我心愛的電視的虐待,尤令我仇恨和反感。現在想來,不過是幾個毛孩子合起來在鄉里娃跟前尋找自己的優越感罷了。

鄉下人要想真正融入縣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曾一度纏著母親要求回老家去,我媽總是笑著說:“好不容易進城了,要是再回去,叫人拿鉤子都笑了!”我只好繼續做著我矛盾而又複雜的縣城夢了。

倒是那幾年的煙火日常叫人感到無比溫暖和快樂。

我媽在縣城北面的蒿店鄉教書。(代理教師)當時交通不便,我們娘仨上蒿店主要靠父親的永久牌加重腳踏車。在那個“車馬郵件都慢”的時代,普通人能有一輛腳踏車確實令人欣喜。上蒿店的路一半是上坡,老加重前樑上坐著我,後座上我媽抱著妹妹,艱難程度可想而知。特別是父親,我無法想象,那些年蒿店和縣城之間來回跑的日子,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記憶中的父親又黑又瘦,為了這個家,他是在咬牙硬撐呀!可是對於我和妹妹來說那一路充滿了歡樂。我坐在前面,時間長了,大腿和屁股之間的位置就疼得受不了。這時我就請求父親休息一下。若是陽春三月,312國道兩邊的桃花從南向北漸次盛開。粉白的妖嬈之美,撞擊著我未經啟蒙的審美器官。

1990年,我的糖紙不見了

我和妹妹在田野間瘋跑,跳啊笑啊,追著春風,追著蝴蝶。父親母親坐在路邊聊天,臉上寫滿了幸福。

我一年級在蒿店小學。那是一個不足300人的小學校。在這裡我瘋玩了一年,上三年級時轉到了縣城。一年時間內,我結識了不少小夥伴,他們陪我無數次下溝裡探險,到小溪裡摸螃蟹,而今,他們在哪裡,唉,很多人走著走著就散了!

在我轉學後的很多年,蒿店這個詞一直埋藏在心底,誰一提起,我都會耳朵發燙。

那是一個冬天的早晨,我們裹著厚厚的棉襖出操。太陽還沒完全出來,微光落在操場上,有點美。我去早了,凍得原地轉圈圈,搓手哈氣,白霧瞬間消失。我正迷戀自己哈出的白霧時,遠處的她出現了。她是學校老師的女兒,長得心疼極了。我多少次在心裡念過她的名字。那一刻,晨光灑滿了她圓潤的臉。我不知道自己中了什麼邪,平日裡很慫的一個碎娃,竟然彷彿神鬼附了體,飛奔過去,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事情很大。小學校人全知道了。後來,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正面看她,更怕在學校碰見她父親。所幸,三年級時我去了監軍小學唸書。這段叫人臉紅的往事便也就沉入歷史深處了。

我媽也調到了縣城。雖然還是民辦教師,一年掙不了多少錢,還經常拖欠,但我們一家人終於不用再折騰父親了。我爸的老加重也“馬放南山”,終結了它光榮的“南征北戰”的使命。

我媽教書的學校離家較遠,她不會騎腳踏車,每天就靠著雙腳,一走就是三年。當時我們借居在永中院裡,房子是簡陋了些,卻給了我和妹妹快樂的童年。

門口花園裡那株臘梅年年都頂雪開放,那幾年也是父親工作最辛苦的歲月。他常常抱著厚厚一沓稿紙回來,一熬就是幾個通宵,人越發的黑瘦了,將近一米八的漢子,體重不足60公斤。為了這個家,我爸是在咬牙硬撐呀!

我高中畢業那一年,我們終於有了自己的房子,儘管還是一紙合同,我和妹妹也高興得互相擁抱,歡笑跳躍,甚至追著問父親,“爸,咱得是有自己房子了?!”我爸當時沒言傳,沉默著,臉顯得更黑了。我媽過來說,“你爸在想問題呢”。

我上大學後,才知道那時的父親正為房款發愁呢。

再後來,我愛上了寫東西,那幾片糖紙經常出現在夢裡,搖晃著一個家族的時光印記。我們的生活,不也是一片包過糖果的紙嗎?它可能隨時會被風吹走,所以我們必須好好儲存。

作者 | 耿明 | 陝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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