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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版《笑傲江湖》第二十回 面壁思過

簡介”一面笑,一面伸手指著林平之,林平之早聽師兄們說過,師孃嶽夫人甯中則和師父本是同門師兄妹,劍術之精,不在師父之下,忙上前叩頭,說道:“弟子林平之叩見師孃

思過崖上令狐沖與田伯光約定多少招

舊版《笑傲江湖》第二十回 面壁思過

勞德諾道:“小師妹,林師弟,這樁禍事,既不是起因於大師哥踢倒兩名青城派弟子,也不是由於林師弟打抱不平而殺了餘滄海的孽子,純系因餘滄海覬覷林師弟的家傳辟邪劍譜而起。當年青城派掌門長青子,敗在林師弟曾祖遠圖公的辟邪劍法之下,就種下禍胎了。”嶽不群道:“不錯。武林中爭強好勝,向來難免,一聽到有什麼武林秘籍,也不理會是真是假,人人便都不擇手段的去巧取豪奪。其實,以餘觀主、塞北明駝那樣身份的高手,原不必更去貪圖你林家的劍譜。”林平之道:“師父,弟子家裡實在沒有什麼辟邪劍譜。這七十二路辟邪劍法,我爹爹手傳心授,要弟子用心記憶,倘若真有什麼劍譜,我爹爹就算不向外人吐露,卻絕無向弟子守秘之理。”嶽不群點頭道:“我原不信另有什麼辟邪劍譜,否則的話,餘滄海就不是你父親的對手,這件事再明白也沒有的了。”

令狐沖想起林震南的話來,心想:“林師弟的父親對我顯然也是放心不下,說什麼‘若加揭視,禍患無窮’,劍譜是必定有的,哼,他將令狐沖看作什麼人了,豈難道我也是餘滄海、木高峰那一類的無恥之徒。就算看到辟邪劍譜真的能從此武功天下第一,令狐沖也是不屑一顧。”便道:“林師弟,令尊的遺言說道,福州葵花巷……”嶽不群心念一動:“餘滄海卻也看中了辟邪劍譜,林震南的遺言,我一個字也不要入耳。”忙左手一擺,道:“這是平兒父親的遺言,你單獨告知平兒便了,旁人不必知曉。”令狐沖應道:“是。”嶽不群道:“德諾、根明,你二人到衡山城中去買兩具棺木來。”

收殮林震南夫婦的事,直忙到當天晚間才了。勞德諾僱了人夫,將棺木抬到水邊,一行人乘了一艘大船,向西進發。

不一日到了華山玉女峰下。高根明和陸大有搶著上峰報訊,華山派其餘二十多名弟子都迎下峰來,拜見師父。林平之見這些弟子年紀大的已過四旬,年幼的不過十二、三歲,其中有六名女弟子,一見嶽靈珊,便都咭咭咯咯的說個不休。勞德諾替林平之一一引見。華山派向來規矩,以入門先後為序,因此就算是年紀最幼的舒奇,林平之也得稱他一聲師兄。只有嶽靈珊是例外,她是嶽不群的女兒,無法列入門徒之序,只好按年紀稱呼,比她大的叫他師妹,比她小的叫師姊,她本來比林平之小著好幾歲,但一定爭著要做師姊,嶽不群既不阻止,林平之便以“師姊”相稱。

上峰後,但見樹木清幽,鳥鳴嚶嚶,流水淙淙,一座座粉牆大屋四處散佈,依著山坡或高或低的構築。一箇中年美婦人緩步走近,嶽靈珊飛奔著過去,撲入她的懷中,叫道:“媽,我又多了個師弟。”一面笑,一面伸手指著林平之,林平之早聽師兄們說過,師孃嶽夫人甯中則和師父本是同門師兄妹,劍術之精,不在師父之下,忙上前叩頭,說道:“弟子林平之叩見師孃。”嶽夫人笑吟吟的道:“不用客氣啦,起來起來。”向嶽不群笑道:“你下山一次,若不蒐羅幾件寶貝回來,一定不過癮。這一次衡山大會,我猜想你至少要收三四個弟子,怎麼只收一個?”嶽不群笑道:“你常說兵貴精不貴多,你瞧這一個怎麼樣?”嶽夫人笑道:“就是生得太俊了,不像是練武的胚子。不如跟著你念四書五經,將來去考秀才,考狀元吧。”林平之臉上一紅,心想:“師孃見我生得文弱,便有輕視之意。我非努力用功不可,絕不能趕不上眾位師兄,教人家瞧不起。”嶽不群笑道:“那也好啊。華山派中要是出一個狀元郎,那倒是千古佳話。”

嶽夫人向令狐沖瞪了一眼,道:“又和人嘔氣打架受了傷,是不是?怎地臉色這樣難看?”令狐沖一路之上,已將劍傷養好了,只是元氣未復。他自幼由嶽夫人撫養長大,嶽夫人對他直如親生兒子一般,語氣中雖有斥責之意,心中卻是十分關切。令狐沖微笑道:“已經好得多了,這一次若不是命大,險些兒見不著師孃。”嶽夫人又瞪了他一眼,道:“好教你得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輸得服氣麼?”令狐沖道:“田伯光那廝的快刀,衝兒抵擋不了,正要請師孃指點。”

萬里獨行田伯光的惡名,久已昭彰於世,人人都知他是個採花賊。嶽夫人聽說令狐沖是傷于田伯光之手,臉色登時緩和,點頭道:“和田伯光這種惡賊打架,那好得很啊,我還道你又去惹事生非的闖禍呢。他的快刀怎麼樣?咱們好好的琢磨一下,下次跟他再打過。”嶽夫人雖是模樣兒斯文,但一聽到打架,當年的豪情氣概絲毫不改。嶽不群微笑不語,一路上來到華山的途中,令狐沖曾數次向他詢問破解田伯光的快刀之法,嶽不群故意不說,要留待他回華山後向夫人討教,果然嶽夫人一聽之下,登時興高采烈起來。

一行人走進嶽不群所居的“退思軒”中,互道別來的種種遭遇。六個女弟子聽嶽靈珊述說福州與衡山所見,大感豔羨。陸大有則向眾師弟大吹大師哥如何力鬥田伯光,如何手刃羅人傑,加油添醬,倒似田伯光被大師哥打敗,而不是大師哥給他打得一敗塗地一般。嶽夫人坐在軒角的一張椅中,凝神瞧著令狐沖比劃田伯光的刀法,臉上神色甚是鄭重。

嶽夫人甯中則見令狐沖又比劃了幾招,心下越來越是訝異:“世間竟有如此詭秘的刀法,真是匪夷所思。”令狐沖右手亂砍亂舞,斬了一十三刀,斜身改掌。嶽夫人輕輕吁了口氣,搖了搖頭,道:“好厲害!”沉思半晌,問道:“田伯光這好似‘亂披麻式’的連環一十三刀,你卻如何拆解?”令狐沖笑道:“他這刀法神妙無方,當時弟子只瞧得眼花撩亂,那裡還說得上拆解?”嶽夫人道:“是啊,縱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能在這一十三招亂刀下逃得性命的,只怕也是屈指可數。你這小子未必有抵擋這一路刀法的真功夫,只怕還是耍無賴,使詭計,混蒙了過去。”

令狐沖自幼由嶽夫人撫養長大,他的性格本領,嶽夫人豈有不知?令狐沖臉上一紅,微笑道:“弟子一見他使出這亂刀法的兩招,心中便暗暗叫苦:‘此番性命休矣!’當即哈哈大笑。田伯光收刀不發,問道:‘有什麼好笑!你擋得了我這十三式刀法麼?’弟子笑道:‘原來大名鼎鼎的田伯光,竟然是我華山派棄徒,料想不到,當真料想不到!是了,定然你操守惡劣,給本派逐出了門牆。’田伯光道:‘什麼華山棄徒,胡說八道。田某武功另成一家,跟你華山派有何關係?’弟子笑道:‘你這路刀法,共有十三式,是不是?我便曾經見師父和師孃拆解過。那是我師孃在繡花時觸機想出來的,一招“穿針引線”,一招“天衣無縫”,又一招“織女飛渡”,還有一招叫作“嫦娥夜思”。’弟子一面說,一面屈指計數,繼續說道:‘是了,一招“昭君出塞”,第七招“貂蟬拜月”,第八招“西施浣紗”一式中化出來的。你這樣雄糾糾的一個大漢,與我師孃嬌怯怯的模樣,東砍一刀,西斬一刀,便似國色無雙的西子,在溪水中浣紗,拿著一片輕紗,漂啊漂的,豈不令人好笑!……’”他一番話沒說完,嶽靈珊和一眾女弟子早已忍耐不住,格格的笑了起來。

嶽不群莞爾而笑,道:“胡鬧,胡鬧!”嶽夫人“呸”了一聲,道:“你要亂嚼舌根,什麼不好說,卻把你師孃給拉拉扯扯上了?當真該打。”令狐沖笑道:“師孃有所不知,那田伯光甚是自負,聽得弟子將他比作女子,又把他這套神奇的刀法說成是師孃所創,他非辯個明白不可,絕不會當時便將弟子殺了。果然他將那套刀法慢慢的一招招使了出來,使一招問一句:‘這是你師孃創的麼?’弟子故作神秘,沉吟不語,心中暗記他的刀法,待他一十三式使完,才道:‘對不起,田兄,是小弟說錯了,田兄這套刀法,和我師孃所創的雖然大同,卻有小異,看來倒不是田兄從華山派偷師學得的。’田伯光道:‘你擋不了我這套刀法,便花言巧語,拖延時刻,我豈有不知?令狐沖,你說貴派也有這套刀法,便請施展出來,好令田某開開眼界。’他說這幾句話時,目露兇光,顯得十分著惱。

“弟子說道:‘敝派使劍不使刀,我師孃這套“飛繡神針劍”只傳女弟子,不傳男弟子。咱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搖搖擺擺的使出這種“飛繡神針劍”來,豈不教武林中的朋友好笑?’田伯光怒道:‘好笑也吧,不好笑也吧,今日定要你親口承認,華山派中,其實並無這樣一套武功。令狐兄,田某佩服你是個丈夫,你……你……你……卻不該如此信口開河,戲侮於我。’”

嶽靈珊插口道:“這等無恥惡賊,誰希罕他來佩服了?戲弄他一番,原是活該。”令狐沖道:“但我瞧他當時情景,若不將這套杜撰的‘飛繡神針劍’試演一番,立時便有性命之憂,只得依著他的刀法,胡亂加上些扭扭捏捏的花招,演將出來。”嶽靈珊笑道:“你這些扭扭捏捏的花招,使得像不像?”令狐沖笑道:“平時瞧你使劍使得多了,焉有不像之理?”嶽靈珊不依道:“啊,你笑人家使劍扭扭捏捏,我三天不睬你。”

嶽夫人一直在沉吟不語,這時才道:“珊兒,你將佩劍給大哥。”嶽靈珊拔出長劍,倒轉劍把,交給令狐沖,笑道:“媽要瞧你扭扭捏捏使劍的那副鬼模樣。”嶽夫人道:“衝兒。別理她胡鬧。當時你是怎生使來?”令狐沖知道師孃是要細看田伯光的刀法,當下接過長劍,向師父、師孃躬身行禮,道:“師父、師孃,弟子試演田伯光的刀招。”須知這是華山派的規矩,小輩在尊長面前使拳動劍,須得先行請示。嶽不群點了點頭。令狐沖提劍一立,突然之間,絕無朕兆的接連劈出三劍,真是快似閃電,嗤嗤有聲,眾弟子都吃了一驚,幾名女弟子不約而同的“啊”了一聲。令狐沖一柄長劍使了開來,恍似雜亂無章,但在嶽不群與嶽夫人眼中,卻看得清清楚楚,每一劈剌每一砍削,無不既狠且準。倏忽之間,令狐沖收劍而立,向師父、師孃躬身行禮。

嶽靈珊微感失望,道:“這樣快?”嶽夫人點頭道:“須得這樣快才好。這一十三式快刀,每式有三四招變化,在這頃刻之間,使了四十餘招,當真是世間少有的快刀。”令狐沖道:“田伯光那斯使出之時,比弟子還快上數倍。”嶽夫人和嶽不群對望了一眼,心下均有驚歎之意。嶽靈珊道:“大師哥,怎地你一點也沒扭扭捏捏?”令狐沖笑道:“這些日來,我時時想著這套快刀,使出時自是迅速了些。當日在酒樓上向田伯光試演,卻無這般敏捷,為了取笑他,再加上許多裝模作樣的女人姿態,那是更加慢了。”嶽靈珊笑道:“你怎生搔首弄姿?快演給我瞧瞧!”

嶽夫人側過身來,從一名女弟子腰間拔出一柄長劍,向令狐沖道:“使快刀!”令狐沖道:“是!”嗤的一聲,以劍作刀,向嶽夫人劈了過去,這一劍所劈方位奇特無比,乃是繞過嶽夫人的身子,劍鋒向她的後腰勾了轉來,嶽靈珊驚呼:“媽,小心!”嶽夫人身子縱出,更不理會令狐沖從後剌來的一劍,手中長劍徑取令狐沖胸口,也是快捷無倫。嶽靈珊又是一聲驚呼:“大師哥,小心!”令狐沖也不擋架,反劈一刀,說道:“師孃,他還要快得多。”嶽夫人刷刷刷連剌三劍,令狐沖也還了三劍。兩個人都是以快打快,盡是進手招數,並無一招擋架防身。

瞬息之間,師徒倆已拆了二十餘招,林平之在一旁只瞧得目瞪口呆,心道:“大師哥行為瘋瘋癲癲,武功卻恁地了得,我以後須得片刻也不鬆懈的練功,才不致給人小看了。”便在此時,嶽夫人嗤的一劍,劍尖已指住了令狐沖的咽喉。令抓衝無法閃避,道:“他擋得住。”嶽夫人道:“好!”手中長劍抖動,數招之後,又指住了令狐沖的心口。令狐沖仍道:“他擋得住。”意思是說,我雖然擋不住,但田伯光的刀術快得多,這兩招都能擋住。

但見二人越鬥越快,令狐沖到得後來,已無暇再說“他能擋住”,每逢給嶽夫人一劍制住,只是搖頭示意,表明這一劍仍是不能製得田伯光的死命,嶽夫人一柄長劍使得興發,突然間一聲清嘯,劍鋒閃爍不定,圍著令狐沖身圍疾剌,銀光下舞,眾人看得眼也花了。猛地裡見她一劍挺出,直剌令狐沖的心口,當真是捷如閃電,勢若奔雷。令狐沖大吃一驚,叫道:“師孃!”其時長劍劍尖已刺破他的衣衫。只見嶽夫人右手向前一送,長劍的護手碰到令狐沖的胸膛,眼見這一劍是在他身上對穿而過,直沒至柄。

嶽靈珊驚呼:“娘!”只聽得叮叮噹噹之聲不絕,一片片寸來長的斷劍掉在令狐沖的腳邊。嶽夫人哈哈一笑,縮回手來,只見她手中的長劍只剩下一個劍柄。嶽不群笑道:“師妹,你內力精進如此,卻連我也瞞過了。”原來他夫婦是同門結褵,年青時叫慣了口,成婚後仍是師兄妹相稱。嶽夫人笑道:“大師兄過獎,雕蟲小技,何足道哉!”令狐沖瞧著地下一截截斷劍,心下駭然,才知師孃這一劍刺出時用足了全力,否則內力不到。出劍難以如此迅捷,但劍尖一碰到肌膚,立即把這一股渾厚的內力縮了轉來,將直勁化為橫勁,一震之下,將一柄長劍震得寸寸斷折,這中間內勁的運用之巧,實已臻於化境,歎服之餘,道:“田伯光刀法再快,也決計逃不過師孃這一劍。”林平之見他一身衣衫前後左右都是窟窿,都是給嶽夫人長劍剌破了的,心想:“世間竟有如此高明的劍術,我只須學得幾成,便能報得父母之仇。”又想:“青城派和木高峰都貪圖得到我家的辟邪劍譜,其實我家的辟邪劍法若和師孃的劍法相此,相去當真是不可以道里計了。”

嶽夫人甚是得意,道:“衝兒,你既說這一劍能製得田伯光的死命,你好好用功,我便將這一劍傳了給你。”令狐沖道:“多謝師孃。”嶽靈珊道:“媽,我也要學。”嶽夫人搖了搖頭,道:“你內功還不到火候,這一劍是學不成的。”嶽靈珊呶起了小嘴,心中老大不願意,道:“大師哥的內功比我也好不了多少,怎麼他能學,我便不能學?”嶽夫人微笑不語,嶽靈珊拉住父親衣袖,道:“爹,你傳我一門破解這一劍的功夫,免得大師哥學會這一劍後盡來欺侮我。”嶽不群搖頭笑道:“你媽這一劍叫作‘無雙無對寧氏一劍’天下無敵,我怎有破解的法門?”嶽夫人笑道:“你胡謅什麼,給我頂高帽戴不打緊,要是傳了出去,可給武林同道笑掉了牙齒。”要知嶽夫人這一劍乃是臨時觸機而創出,其中包含了華山派的內功、劍法的絕詣,又加上她自己的巧心慧思,確是厲害無比,但並無什麼名目。嶽不群本想給取個名字叫作“無敵嶽夫人劍”,然知道這位夫人心高氣傲,即是成婚之後,仍是喜歡武林同道叫她作“寧女俠”,不喜歡叫她作“嶽夫人”,要知“寧女俠”三字是恭維她本身的本領作為,“嶽夫人”三字卻不免有依傍一個大名鼎鼎的丈夫之嫌。她口中嗔怪丈夫胡說,心裡對“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這八個字,卻著實喜歡,暗贊丈夫畢竟是讀書人,給自己這一劍取了這樣一個好聽的名稱,當真是“其詞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

嶽靈珊道:“爹,你幾時也來創幾招‘無比無敵岳家十劍’,傳給女兒,好和大師哥比拚比拚。”嶽不群搖頭笑道:“不成,爹爹不及你媽聰明,創不出什麼新招!”

嶽靈珊將小嘴湊到父親耳邊,低聲道:“你不是創不出,你是怕老婆,不敢創。”嶽不群哈哈大笑,伸手在她臉上輕輕一扭,道:“胡說八道。”嶽夫人道,“珊兒,別盡纏住爹胡鬧了。德諾,你去安排香燭,讓林師弟參拜本派列代祖師的靈位。”勞德諾應道:“是!”

片刻安排已畢,嶽不群引著眾人來到後進的“祖先堂”上,林平之見堂上佈置肅穆,兩壁懸著一柄柄長劍,劍鞘黝黑,劍縷陳舊,料想是華山派前代各宗師的佩劍,尋思:“華山派今日在武林中這麼大的聲譽,不知道曾有多少奸邪惡賊,喪生在這些前代宗師的長劍之下。”嶽不群在香案前先跪下來磕了四個頭,禱祝道:“弟子嶽不群,今日收錄福州林平之為徒,願列代祖宗在天之靈庇佑,教林平之用功向學,潔身自愛,格守本派門規,不讓墮了華山派的聲譽。”林平之聽師父這麼說,忙恭恭敬敬跟著跪下。嶽不群站起身來,森然道:“林平之,你今日入我華山派門下,須得格守門規,若有違反,以情節輕重處罰,罪大惡極者立斬不赦。本派在武林中立足百年,武功上雖然也和別派爭一日之短長,但一時的強弱勝敗,殊不足道。真正要緊的是,本派弟子,人人愛惜師門令譽,這一節你須得好好記住了。”林平之道:“是,弟子謹記師父教訓。”嶽不群道:“令狐沖,背誦本派門規,好教林平之得知。”

令狐沖道:“是,林師弟,你聽好了。本派一戒,欺師滅祖,不敬尊長。二戒侍強欺弱,擅傷無辜。三戒姦淫好色,調戲婦女。四戒同門嫉妒,自相殘殺。五戒見利忘義,偷竊財物。六戒驕傲自大,得罪同道。七戒濫交匪類,勾結妖邪。這是華山七戒,本門弟子,一體遵行。”林平之道:“是,小弟謹記大師哥所揭示的華山七戒,努力遵行,不敢違犯。”嶽不群微笑道:“好了,就是這許多,本派不像別派那樣,有許許多多清規戒律。只須好好遵行這七戒,時時記得仁義為先,做個正人君子,師父師孃就喜歡得很了。”林平之道:“是!”又向師父師孃叩頭,向眾師兄師姊作揖行禮。

嶽不群道:“平兒,咱們先給你父母安葬了,讓你盡了人子的心事,這才傳授本門的基本功夫。”林平之熱淚盈眶,拜倒在地,道:“多謝師父,師孃。”嶽不群伸手扶起,溫言道:“本門之中,大家親如家人,不論那一個有事,人人都是休慼相關,此後不須多禮。”

他轉過頭來,向令狐沖上上下下的打量,過了好一會才道:“衝兒,你這次下山,犯了華山七戒的多少戒條?”令狐沖心中一驚,知道師父平時對眾弟子十分親和慈愛,但若那一個犯了門規,卻是嚴責不貸,當即在香案前跪下,道:“弟子知罪了,弟子不聽師父、師孃的教誨,犯了第六戒驕傲自大,得罪同道的戒條,在醉仙樓上,殺了青城派的羅人傑。”嶽不群哼了一聲,臉色甚是嚴峻。嶽靈珊道:“爹,那是羅人傑來欺侮大師哥的,當時大師哥和田伯光惡鬥之後,身受重傷,羅人傑乘人之危,大師哥豈能待斃?”嶽不群道:“不要你多管閒事。這件事還是由當日衝兒足踢兩名青城弟子而起。若無以前的嫌隙,那羅人傑好端端地怎會來乘衝兒之危?”嶽靈珊忍不住又道:“大師哥足踢青城弟子,你已打了他屁股,責罰過了,前賬已清,不能再算。大師哥身受重傷,不能再挨棍子了。”

嶽不群向女兒瞪了一眼,厲聲道:“此刻是論究本門戒律之事,你是華山弟子,休得胡亂插嘴。”嶽靈珊極少見父親對自己如此疾言厲色,心中大受委屈,眼眶一紅,便要哭了出來。若在平時,嶽不群縱然不理,嶽夫人也要溫言慰撫,但此時嶽不群是以掌門人身份,主持究理門戶戒律,當下並不理睬,向令狐沖道:“羅人傑乘你之危,大加折辱,你寧死不屈,原是男子漢大丈夫義所當為,那也罷了。可是你怎地出言對恆山派無禮,說什麼‘一見尼姑,逢賭必輸’?又說連我也怕見尼姑?”嶽靈珊噗嗤一聲,破涕為笑,道:“爹!”嶽不群向她搖了搖手,卻也不再峻色相對了。

令狐沖道:“弟子當時是想要恆山派的那位師妹及早離去。弟子自知不是田伯光的對手,無法相救恆山派的那位師妹,可是她顧念同道義氣,不肯先退,弟子只得胡說八道一番,這種言語聽在恆山派的師伯、師叔耳中,確是極為無禮。”嶽不群道:“你要儀琳師侄離去,用意雖是不錯,但什麼話不好說,偏偏要口出傷人之言,總是平素太過輕浮。這一件事,五嶽劍派中已然人人皆知,旁人暗中定然說你不是正人君子,責我管教無方。”令狐沖躬身道:“是,弟子知罪。”

嶽不群又道:“你在群玉院中養傷,還可能迫於無奈,但你將儀琳師侄和魔教中那個小魔女藏在被窩裡,對青城派餘觀主說道是衡山的煙花女子,此事冒著多大的危險?倘若事情敗露,我華山派聲名掃地還在其次,累得恆山派數百年清譽毀於一旦,咱們怎麼對得住人家?”令狐沖背上出了一陣冷汗,顫聲道:“這件事弟子事後想起,也是捏著偌大一把冷汗。原來師父早知道了。”嶽不群道:“魔教的曲洋將你送至群玉院養傷,我是事後方知,但你命那兩個小女孩鑽入被窩之時,我已在窗外。”令狐沖道:“幸好師父知道弟子並非無行的浪子。”嶽不群森然道:“倘若你真在妓院中宿娼,我早已取下你項上人頭,焉能容你活到今日?”令狐沖道:“是!”

嶽不群臉色愈來愈是嚴峻,隔了半晌,才道:“你明知那姓曲的少女是魔教中人,何不一劍將她殺了?雖說她祖父於你有救命之恩,可是這魔教中人沽恩市義,挑撥我五嶽劍派的手段。你又不是傻子,怎地不知?人家救你性命,其實內裡伏有一極大陰謀。劉正風是何等精明能幹之人,卻也不免著了人家的道兒,到頭來鬧得身敗名裂,家破人亡。魔教這種陰險毒辣的手段,是你親眼所見。可是咱們從湖南來到華山,一路之上,我沒聽到你說過一句譴責魔教的言語。衝兒,我瞧人家救了你一命之後,你於正邪忠奸之分、之別這一點上,已然十分胡塗了。此事關涉到你今後安身立命的大關節,這中間可半分含糊不得。”

令狐沖回想那日荒山之夜曲洋和劉正風琴簫合奏,若說曲洋是包藏禍心,故意陷害劉正風,那是萬萬不像。嶽不群見他臉色猶豫,顯然對自己的話並未深信,又問:“衝兒,此事關係到我華山一派的興衰榮辱,也關係到你一生的安危成敗,你不可對我有絲毫隱瞞。我只問你見到魔教中人,是否嫉惡如仇,格殺無赦?”令狐沖一時難以回答,怔怔的瞧著師父,不由得呆住了。

令狐沖心中,一個念頭不住盤旋:“日後我若見到魔教中人,是不是不問是非,拔劍便殺?”他自己實在不知道,師父這個問題,當真無法回答。嶽不群注視他良久良久,見他始終不答,忍不住長嘆一聲,道:“這時勉強要你答話,也是無用。你此番下山,大損華山名譽,罰你面壁一年,將這件事從頭至尾深思熟慮一番。”令狐沖躬身道:“是,弟子恭領責罰。”嶽靈珊道:“面壁一年?那麼這一年之中,每日面壁幾個時辰?”嶽不群道:“什麼幾個時辰?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飯睡覺之外,便得面壁思過。”嶽靈珊急道:“那怎麼成?豈不是將人也悶死了?難道連大小便也不許?”嶽夫人喝道:“女孩兒家,說話沒半點斯文!”嶽不群道:“面壁一年,有什麼希罕?當年你祖師犯過,便在這玉女峰上,面壁三年另六個月,寸步不曾下峰。”嶽靈珊伸了伸舌頭,道:“那麼面壁一年,還算是輕的了?其實大師哥說‘一見尼姑,逢賭必輸’,只是出於救人的好心,又不是故意罵人!”嶽不群道:“正因為出於好心,這才罰他面壁一年,若是出於歹意,我不打掉他滿口牙齒,割了他的舌頭才怪。”嶽夫人道:“珊兒不要囉唆爹爹啦。大師哥在玉女峰上面壁思過,你可不要去跟他聊天說話,否則爹爹成全他的一番美意,全教你給毀了。”

嶽靈珊道:“罰大師哥在玉女峰上坐牢,還說是成全哪!不許我去跟他聊天,那麼大師哥寂寞心煩之時,有誰給他說話解悶?這一年之中,誰陪我練劍?”嶽夫人道:“你陪他聊天說話,他還面什麼壁,思什麼過?這山上多少師兄師妹,隨便那一個都可和你切磋劍術。”嶽靈珊側頭想了一會,又問:“那麼大師哥吃什麼呢?一年不下峰,豈不餓死了他?”嶽夫人道:“你不用擔心,自會有人送飯菜給他。”

當日傍晚,令狐沖拜別了師父、師孃,攜了一柄長劍自行到玉女峰絕頂的一個危崖之上。這危崖之上有一個山洞,原是華山派歷代弟子,犯規後被送去囚禁受罰之所。崖上光禿禿地寸草不生,更無一株樹木,除了一個山洞外,一無所有,華山本來草木清華,景色極幽,但這危崖卻是華山的一個特殊例外,當年華山派的祖師以此危崖為懲罰弟子之所,主要便因此處無草無木,無蟲無鳥,受罰的弟子除面壁思過之外,心無旁騖。令狐沖進得山洞,只見地下一塊大石,已被坐得光溜溜地,心想:“數百年來,我華山派不知道有多少前輩高人曾在此處坐過,以致一塊粗糙的大石被坐得這等滑溜。令狐沖是今日華山派第一搗蛋鬼,這塊大石我不來坐,由誰來坐?”伸手拍了拍大石,說道:“石頭啊石頭,你寂寞了多年,今日令狐沖又來和你相伴了。”原來嶽不群為人隨和,極少重責弟子,門人犯過通常只是訓斥,再重些的,或打手心,或罰杖責,如今令狐沖這般被罰面壁一年,那是從所未有之事。

令狐沖一坐到大石之上,雙眼離開石壁不過尺許,一睜開眼,便覺整座大山壁似乎都在向自己壓將過來,當下閉住了眼,尋思:“我日後見到魔數中人,是否不問是非,拔劍便將他們殺了?難道魔教之中,當真便無一個好人?但若他是好人,為什麼又加入魔教?就算一時誤入歧途,他也應當立即抽身退出才是,既不退出,便是甘心和妖邪為伍,禍害世人了。”

霎時之間,他腦海中湧現了許多情景,都是平時聽師父、師孃以及江湖上前輩述說魔教中人如何行兇害人的惡事:江西於老拳師一家二十三口,如何被魔教擒住了,活活的釘在大樹之上,連三歲孩兒也是不免,於老拳師的兩個兒子一直呻吟了三日三夜才死,濟南府龍鳳刀掌門人趙登魁娶兒媳婦,賓客滿堂之際,魔教中人闖將進來,將新婚夫婦的首級雙雙割了下來,放在前筵,說是賀禮;漢陽郝老英雄做七十大壽,各路好漢齊來祝壽,不料壽堂之下,被魔教埋了大量炸藥,點燃藥引,突然爆炸,英雄好漢炸死炸傷不計其數,本門紀師叔便在這一役中斷送了一條膀子,這是紀師叔親口所言,自然絕無虛假,想到這裡,他又記起兩年前在鄭州大路上所遇到嵩山派的一位孫師叔,他雙手雙足齊被截斷,兩眼也給挖出,口中不住大叫:“魔教害我,定要報仇!魔教害我,定要報仇!”那時嵩山派已有人到來接應,但孫師叔傷得這麼重,如何又能再活?令狐沖一想到他臉上那兩個滿是鮮血的眼孔,兩個小酒杯大的窟窿中不住淌出鮮血來,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心想:“魔教中人如此作惡多端,曲洋祖孫出手救我,定然不安好心。師父問我,日後見到魔教中人是否格殺不論,那還有什麼猶豫的,當然是拔劍便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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