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年畫

文/同武軍

01

春節臨近，紅紅的中國結、紅紅的福祿壽喜、字畫對聯在街頭門面悄然上市。家鄉富平祖輩有“臘月二十八，戶戶貼年畫”的說法。時過境遷，年畫如書頁中夾制的標本，稜角清晰，童年時買年畫，貼年畫，賞年畫的情形，歷歷在目。

02

記得有一年臘月二十七，父親一雙魔力大手從口袋掏出五毛錢，把它們一張張展開：那是一張半新的兩毛，三張皺巴巴的一毛。父親將五毛錢交給我四哥，讓我倆去街道遊玩，順便捎一張年畫回來。我和四哥受寵若驚，即刻啟程，跟隨著其他辦年貨的人流，趕往美原街道。

美原為戰神王翦之封地，古稱頻陽。“三一二五加初七”，這是美原集會的口決，指的是逢農曆初一，十一，二十一，十五，二十五和初七過會。但在臘月裡，過了二十三，美原像是天天集會，辦年貨的從四面八方趕來，川流不息，絡繹不絕。我和四哥還有其他小夥伴另闢蹊徑，沿著順陽河東南向的灌溉渠打鬧著向美原進發。四周的麥田裡綠意滿滿。不時竄出的灰兔，在我們的吶喊追趕中逃之夭夭。冬日暖陽蒙著一層雲紗，偶有陽光透射大地。空中飄著雪花，似與我們捉迷藏，時有時無，輕似蟬翼，舞如細綢，戀戀不捨的看著我們，飄飄然親吻著麥苗，撲入大地的懷抱。

一路的歡呼雀躍，十里路程，倒不覺得長。匯入人流，我倆艱難地來到了美原街道大十字路口。這裡是當時美原街道最繁華的地點，是南北和東西人流和貨流的交匯點。街道十字東北角為新華書店，西南角為郵局，另外兩角從事著其他商業活動。這裡有客貨流量大的優勢，平日裡交通最優，今日裡卻成為了最擁堵的地方。大人著急買油鹽醬醋、針頭線腦、蔥姜大蒜。孩子們拽著大人苦苦哀求看能否摳出一兩分錢來捎幾個摔炮回去，春節期間和小夥伴享受享受。置身於此地，我和四哥瞬間被喧囂的波濤淹沒。四哥是開路先鋒，我拉著他的手緊跟其後，我倆艱難地從熙熙攘攘的人群夾縫擠過，終於來到年畫聚集地——新華書店門前。

書店牆前的拉繩上，用曲別針彆著一張張色澤鮮豔的年畫：招財進寶，狀元及第，偉人影象，福娃抱魚，長城黃河，飛瀑青山，英雄小姐妹，忠義楊家將，八駿圖，迎客松等等。年畫品種各異，應有盡有。冷風吹過，年畫隨風招手，彷彿在歡迎人們來選購。這裡早已人頭攢動笑語聲聲，他們手指點點，眉飛色舞地挑選著自己中意的年畫。“新年青松迎貴客”，我當時特別鍾情於那幅迎客松，即使現在，我仍是喜歡那幅迎客松。在千百年的時光裡，它沉澱出安穩堅定的氣質，偉岸不屈的風骨，歷經寒風侵襲，暴雨沖刷而堅韌挺拔蔚然不改。四哥卻看中了那副喜財神的年畫。“一毛二一張，財源廣進。”賣年畫的大爺一邊報價一邊輕輕地將那幅畫取下來，在畫的一邊放半片發黃的碎報紙，熟練地把畫卷成筒狀，再把露出的報紙塞入畫筒中，然後麻利地拽一段牛皮紙做成的細繩，快速將畫繫好交與我們。我手捧年畫，如獲至寶，把它湊近鼻子，嗅一嗅年畫散發出的濃郁油墨清香，輕輕而又緊緊地將它夾於腋下。

四哥怕我走丟，讓我呆在書店門前。他從大叔找的零錢中撿出五分錢放置於我手中，一再囑咐我不要亂跑，他自己去買其他物品。時將正午，天氣放晴，太陽已經放出暖暖的光芒。周圍的人們絲毫不減，反而愈來愈多。書店門前，一戴帽老者，護著自己的書攤，書攤是用小木板支起來的，上邊擺滿了各種書籍，有小人書，老黃曆，在路人的擁擠下晃晃悠悠。我被精彩的小人書吸引，拿起一本想看看。那老者說：“看一本兩分錢。”我拍拍口袋說：“我有錢的。”老者示意我坐在書攤旁。我撿了一本小人書《蝦球傳》看了起來，雖然裡邊文字我不全懂，但借看插圖，我看得津津有味。陣陣寒意襲來，我不時地跺跺腳，幻想著我也要和主人公一樣做個少年英雄。一本書看完，四哥還沒回來，我又看了一本，大致是《薛剛反唐》。給老者付了四分錢，我才在人群中搜尋四哥的身影。

日已偏西，四哥才從人流中鑽出。他一手攥著三隻鉛筆，一手遞過來一團黃色的油紙。“趁熱吃吧！”我把油紙一層一層剝開，裡邊是金黃色的油糕，由於擠壓，油糕已變形，糖漬已流出，幸好還是熱乎乎的。我問四哥：“你吃過了嗎？”“我吃了一個”四哥答道“我花了一毛四分買了兩塊橡皮兩支鉛筆，一支鉛筆被擠成了兩段，還好沒被踩碎，好的這支給你吧。”我三下五除二，解決掉油糕，將紙上的糖漬一舔而淨。

回到家後，四哥將剩下的九分錢和年畫一起交給了母親，我自已執意要了一節斷鉛筆。

03

第二天，姐姐帶領我們貼年畫。我家年畫分四大門類，第一就是那張喜財神。姐姐將小房間牆上破碎的報紙撕下，換上新報紙。在報紙中央小心翼翼地貼上那幅喜財神。

是畫不是畫，卻在牆上掛狀。去年的獎狀貼在朝門口的一面牆上，姐姐會將他們取下來，根據大小，重新排兵佈陣，用圖釘釘於牆上，獎狀成金字塔形，在暖陽的照射下閃閃發亮。

第三類是母親的窗花。窗花有剪紙的，也有直接畫上去的。那時的窗分裡外兩部分，裡窗叫板窗，有兩塊薄木板為左右結構，一邊用合頁與窗框相連，窗板合扣後保暖不透光。外窗叫亮窗，是木格狀，農村一般用白紙糊上。母親的窗花卻是水彩畫的。

母親年前是最忙碌的。春節前正是娶親高峰，母親日夜加班加點的給新人畫窗畫。花魚鳥獸，粉蝶彩蛾，她信手拈來。母親最拿手的窗畫是牽牛花，鴛鴦戲水和蓮裡生子。母親繪的牽牛花往往是兩支盤旋而上，細細藤蔓在枝葉間纏繞。花骨朵鼓成一個個小苞底粉尖白，含苞欲放，而盛開的花朵，朵朵含笑芳香溢遠。那嬌豔的臉龐還沾染著晶瑩的露珠，在深紫色的花邊和潔白的花蕊上盈盈欲滴。鴛鴦戲水和蓮裡生子，是專為新人準備的。仔細觀瞧，那深綠色蓮蓬精神抖擻，蓮蓬向上的一面有許多小孔，那紅中帶玉的花瓣，層層鑲嵌，蓮盤裡託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孩，面放紅光，肉嘟嘟的小拳緊握，兩臂自然張開，伸於腦袋兩側，小孩活靈活現從蓮盤中跳躍欲出。據說鄰村有個小夥結婚，新娘及孃家人見窗花中沒有蓮裡生子，竟不願意下炕入席。不得已急忙專人送紙過來，央求母親作畫蓮裡生子，貼於窗上，彌補了過失，一場婚禮才皆大歡喜。

姐姐將窗花分門別類，一字排開，哪裡貼“年年有魚”，哪裡貼“雄雞報曉”，哪裡貼“金猴獻桃”，計劃詳盡周到，做到心中有數，貼好的窗花別具一格，彷彿一場盛宴五顏六色，葷素搭配，給人美的享受。在左右下角的窗格中，姐姐會貼上自己剪的窗花，或是天方地圓，或是旋如八卦，將這一窗格美名“觀天”，當然最大的好處是能夠透視，古人云：不出戶牖而知天下，方寸之間盡觀朗朗乾坤。

第四類是弟兄幾個自已書寫的福字。

04

年畫貼完，一家人和來客會一起欣賞年畫。母親的窗畫自然無可挑剔：蓮裡生子孕育著希望，牽牛花寓意兄弟相攜，堅韌不拔；獎狀與榮譽相關，往往是人們關注的焦點；我和四哥得意於那張喜財神。父親卻說：“財和褔在苦連豆樹上結著呢。”父親的意思，我們自然明白。博學的二爺對福字卻情有獨鍾。他對福字的評價頭頭是道，他說：福字的偏旁示有祈福之意，另一半可拆為一口田，預示著一家人有田種有飯吃有福享。按中國人的傳統，福字不能隨便倒著貼，倒著貼不是福到了，而是把福倒掉了。貼福字應當在年三十日落以前，從外到裡，先貼抬頭福，再貼門福，最後是倒福，倒福應當貼在水桶和牲口棚上。最後二爺字字鏗鏘有力：

春風大雅能容物，

秋水碧透不染塵。

福不是貼來的——有德才有福。

流光容易把人拋，我仔細回味著一張張一幅幅年畫，它如老樹鵝黃，又如雪點梅香裝扮了農家小院，令人陶醉。油燈閃閃，月光微微，我仔細端詳它們，試圖體會每一幅年畫的文化背景，品味它們蘊含著的道理。年畫有新舊，哲理萬古青。

作者簡介：同武軍，富平中學教師，筆名徐都（需讀的協音）。愛好詩歌棋藝，特別喜好古詩詞。生活多磨，韻味如歌，作品散見網路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