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一直青睞於自由詩的寫作與閱讀，但閒來也總喜歡翻翻唐詩宋詞元曲什麼的，感受古典詩詞的詩意詩境。中國的詩人，尤其喜歡託物寄情，借物詠志，給花草樹木賦予人格人性，風花雪月雨，梅蘭竹菊荷……古往今來，不知被多少多情的詩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寫過，不少畫家也是詩人，詩裡畫裡交相輝映，讓美有所寄，情有所詠，心有所託，志有所達。

有一段時間喜歡畫仕女與芭蕉，用小寫意的筆觸畫仕女，寬大的芭蕉葉子則用了大寫意的筆法，畫了後順便也找一些書法家、畫家朋友題款玩。有一位畫家朋友的題款我很喜歡，他題寫的款字是：何人無事種芭蕉，風也蕭蕭，雨也蕭蕭。毛筆字兒清雅可心，有書卷氣，詞兒可心，與畫面，也熨帖得很。

說起來自己也算是讀了不少詩書了，古典的詩詞背的、過目的也頗不少，這幾句可心的詞兒是誰的呢？感覺很面熟，但又有點兒陌生，心底裡總覺得不是易安居士的便是納蘭性德的，於是，便查詢。原來是巧妙地化用了李清照的《添字醜奴兒》，易安居士的原詞為：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捲有餘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

在這闕詞裡，易安居士寫她聽到雨打芭蕉而引起身在異鄉的愁思。“北人”，清代《歷代詩餘》等一些本子作“離人”，然宋陳景沂所編《全芳備祖》錄入此詞，作“北人”。芭蕉是南方的植物，作者從北方逃難到南方，聽到在故鄉所未曾聽見過的這種聲音，頓增異鄉之感，所以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找到易安居士的，感覺還是不盡意，再去翻查納蘭性德的。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找到了納蘭性德的《採桑子·誰翻樂府淒涼曲》，原詞為：誰翻樂府淒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裡何曾到謝橋。問朋友，道，不是他的“撮合”，是他從哪兒看到的，覺得好，喜歡的很，便記下了。看來這位不知名的朋友也是高手，居然把兩位大詞人的句子粘合得如此熨帖。

出生於農家，自小又在農村長大，深深懂得，雨，與莊稼人的日子聯絡太密切了，一年裡只有風調雨順，才能有個歡喜的好年景。因此，在春季，我是最喜歡雨天的。春天的雨聲喜慶。春天的雨也比較少，所謂春雨貴如油。也許因此，春天的雨聲聽來便格外悅耳，讓人感覺格外歡欣。唐人詩中，杜甫的《春夜喜雨》最得我心，最和我意。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溼處，花重錦官城。

用現代的話說，杜甫這位關注民生、關心人民生命疾苦的偉大現實主義詩人，即使是這首寫的關於雨的詩，也與民生緊密聯絡，夜半醒來，聽到春雨敲窗，喜雨漫天而降，幸福與欣悅的心情溢於言表。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閒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這是陸游的《臨安春雨初霽》，寫得輕鬆自然，恬淡從容，別有情味，別有閒趣，著實讓人羨慕。

渭城朝雨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這是王維的《陽光三疊》，一首送別詩。一場朝雨，見出詩人的高妙之筆，也是詩人的高遠情懷，重在寫送別，寫友情，沒有提聽雨，我卻感覺一直有雨聲，在詩句裡滴答著。送友遠別，又逢小雨，此情此景應是悽清傷感，但詩人卻別開一境，朋友之間情之殷殷，意之切切，是哀而不傷的境界，唐朝的詩人尤其是初唐、盛唐時期的詩人，詩風雄壯，人也一個個也豪氣可愛，琴心劍膽。

秋天的雨聲安靜。在秋天安靜的雨聲裡，最愜意的事，莫過於依枕觀書了，手邊，有清茶半盞，繚繞著春天的陽光和大地的清香，適合和三五朵菊花談心，適合聽毛筆在宣紙上傾訴衷腸，適合什麼也不做，就聽聽那雨聲。

秋雨易惹愁思，所謂悲秋，所謂秋雨瀟瀟，連我們親愛的鑑湖女俠秋瑾女士尚有“秋風秋雨愁煞人”之嘆。古人的詩詞裡，秋雨秋景總是纏綿悽惻，清愁、閒愁、情愁、鄉愁、憂國憂民愁，愁損南人北人都不慣聽。既然不慣聽，那就揀些含著喜樂的詩詞來聽。

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慣寫愛情詩的李商隱，情致婉曲，筆致晦澀，雖優美卻纏綿，這首詩卻寫得明朗、優美，秋景肅殺，秋陰、霜、枯荷等，一點也不悲涼。林妹妹在寶哥哥心中有怎樣的分量？《紅樓夢》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裡有這樣一個小細節：“然後迎春姐妹等並寶玉上了那隻，隨後跟來。其餘老嬤嬤眾丫鬟俱沿河隨行。寶玉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麼還不叫人來拔去？”寶釵笑道：“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閒了一閒？天天逛，那裡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呢？”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寶玉道：“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別叫拔去了。”《紅樓夢》我曾經反反覆覆看了好幾遍，每每看到這兒，總是不禁啞然失笑。你看你看，寶哥哥本來是嫌棄一池破荷葉可恨，林妹妹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卻讓寶哥哥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可恨的殘荷破葉一下子就成了寶哥哥心中的美景，這也是愛屋及烏了吧，於此也可見出寶哥哥的情痴。李商隱還有一首《重過聖女祠》：白石巖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黃裳先生特別喜歡其中的“一春夢雨常飄瓦”，併為自己的齋號取名為“夢雨齋”。我一直比較偏愛李商隱的詩，他的詩冷峭、典雅、華美，讀來還很有些後現代味道。也許他的詩不如杜甫的渾厚、雄壯，甚至也不如王維的空靈、自在，但他別具一格。

雨天人容易嗜睡，所謂春困秋乏，都是季節天氣的變化在人身體上和心理上的正常反應。

過夏衣香潤，迎秋簟色鮮。

斜支花石枕，臥詠蕊珠篇。

泥濘非遊日，陰沉好睡天。

能來同宿否，聽雨對床眠。

讀到白居易的《雨中招張司業宿》這首詩的時候，真是喜歡得不得了，邀友同住，對床聽雨，枕著美好的雨聲入眠，也真是好情懷。想來這位張司業也是不俗之人，能夠被白大詩人心心念念地拉來對床聽雨，而且人家白居易老先生寫的是對床聽雨，當然是健康的同性情誼，也免於無聊之人的猜測。白居易的詩總是寫得親切自然，輕鬆，平實、恬淡、沉靜、從容，這首詩帶有閒情閒趣，情景交融，讀來更覺得可心。

雨到秋深易作霖，蕭蕭難會此時心。

滴階響共蛩鳴切，入幕涼隨夜氣侵。

江闊雁聲來渺渺，燈昏官漏夜沉沉。

蕭條最是荊州客，獨倚高樓一醉吟。

這是明代詩人韓邦靖的《秋雨》。這首詩寫得親切自在，意境開闊，情景交融，體物細膩，比喻妥貼，讀來如娓娓談心，感覺思緒盪漾，文人內心的瀟灑與失意，盡在詩句裡盪漾，有杜詩的沉鬱蒼茫，也有李白詩的灑脫不羈，還有小杜的細膩婉曲、風華流美。雨夜裡讀著這樣美妙的詩句，心裡也是舒適的，也禁不住想要獨倚高樓一醉飲一番。

聽雨的詩詞中寫得既開闊大氣又沉鬱滄桑的是蔣捷的《虞美人·聽雨》，我也特別喜歡。

少年聽雨歌樓上，

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

江闊雲低，

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

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短短一闕詞，以聽雨為切入點，寫盡了人生的種種情味，少年的浪遊與縱情，中年的蒼涼與隱忍，老年的練達與淡然，可見古人錘詞煉句的功底非凡，也可見詞境的人生滋味。天人合一的境界，是詩的境界，也是哲學的境界。

冬天的雨則有些淒冷了，倘若再有冷風凜冽地吹，那真是冷雨悽風的苦了，最是不堪。但，冬天也難得下雨。這是老天的慈悲。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騎驢細雨中，古代人的那種慢生活也著實讓人豔羨，可是人總是要活在自己的時代裡，雖然徒生豔羨，心嚮往之，卻不能踐行。記得有一次梁平先生髮博文說起一次外出，飛機誤點，拖來延去，輾轉賓館，如何心煩。我開玩笑說，以後梁老師出行可選擇騎著驢去。他也幽默地來了一句：等我回來，可能就要退休了。

關於聽雨的經典古典詩詞，實在是太多，太多。古人的雅緻生活雖不能至，而心嚮往之，在古典詩詞裡品味雨的種種美好情致，也足以為心靈的慰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