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問：金庸小說的那些人物，你最喜歡哪一個？

不知道朋友你會怎麼回答？

如果是我，我的回答是：我最喜歡《笑傲江湖》裡的令狐沖。

也許會有朋友覺得不以為然，因為說實在的，金庸塑造了那麼多經典人物形象，無論是講風流瀟灑，還是家國大義，還是內功修為，還是智謀英斷，令狐沖在裡面恐怕排不到前列；當然，他的獨孤九劍是很厲害的，但有沒有強過風清揚，或者其他絕頂高手，也很難講。

況且，他離開了劍，武功立即大打折扣，長處又變成了他的短處。

那麼為什麼喜歡他呢？

我喜歡的恰恰是他的“

折扣人生

”：除了武功打要打折扣，自由是打折扣的，愛情是打折扣的，立場是打折扣的；同時，也因為他面對“折扣人生”，始終在努力“討價還價”，承認這“折扣”的時候，又希望不至於打得太低，一邊爭取，一邊妥協。

01 打折扣的自由

書中寫令狐沖與任盈盈大喜之日，令狐沖的感受：

令狐沖一生但求逍遙自在，笑傲江湖，自與盈盈結褵，雖償了平生之願，喜樂無已，但不免受到嬌妻溫柔的管束，真要逍遙自在，無所拘束，卻做不到了。

“自由”可以說是令狐沖的自覺追求。喝酒常常醉倒，交友不拘陣營，練劍喜自創意，言語很不正經等等，走的都是與傳統“名門正派”子弟行為規範不配套的非主流道路。

縱然他實際上完全是以俠義道的原則行事，但他的所做所為本身卻被俠義道視為另類，也正是這種自由的精神促使他或主動或被動，但始終堅持走著自己的道路。

不過，到得最後，他卻又發現，打敗了自由的對手，理想當中“無拘無束”的自由卻並沒有真正到來，新的不自由產生了：沒錯，妻子嬌美溫柔，但溫柔鄉何嘗不是一種束縛？只不過比之西湖底下的地牢，溫暖舒服，更讓人身陷其中難以自拔罷了。

我猜金庸先生此時也想到了自由的難得，所以有點忘掉“留白”的道理，而跳出來發表他的議論了：

突然之間，心中響起了《笑傲江湖之曲》的曲調，忽想：“我奏這曲子，要高便高，要低便低，只有自己一個人奏琴，才可自由自在，然如和盈盈合奏，便須依照譜子奏曲，不能任意放縱，她高我也高，她低我也低，這才說得上和諧合拍。佛家講求涅槃，首先得做到無慾無求，這才能無拘無束。但人生在世，要吃飯，要穿衣，要顧到別人，豈能當真無慾無求？涅槃是‘無為境界’，我們做人是‘有為境界’。在有為境界中，只要沒有不當的欲求，就不會受不當的束縛，那便是逍遙自在了。”

我們能想到的意思，都被金庸先生用更好的語言表達出來了。只不過，恐怕有很多朋友會抗議，那“佛家涅槃”之類，恐怕不是令狐沖這個讀書並不多，對佛家也並不特別熱心的新郎能夠想到的。

但他的話是對的，人生裡哪有完全的自由，只有控制自己在一個適當的範圍裡行事，那才有自由可言。

他讓令狐沖安安心心地接受了這打折扣的自由，接受了“有邊界的逍遙自在”。不如此的話，除了再次上路，又什麼辦法呢？但令狐沖疏淡的個性，恐怕不會像崔健《花房姑娘》的主人公那樣，一心“想要走在老路上”，他有梅莊和嬌妻，就夠了。

儘管我們會認為金大俠大可以把這些感嘆留給讀者去發。

02 打折扣的愛情

說令狐沖的愛情是打折扣的，並不是說任盈盈不好。

事實上，任盈盈這個形象在金庸小說眾多形象裡面，也是非常可愛的一個。儘管也有邪的一面，但是骨子裡的善良和對令狐沖的一往情深，使她的邪也成了一種有愛的裝點。

只不過她的美好並不直接決定愛情的質量。因為愛情是兩個人的事。

令狐沖從頭到尾，理想中的感情物件，是嶽靈珊。

我覺得，如果沒有那麼多波折，沒有嶽靈珊移情林平之，沒有林平之冷暴力嶽靈珊，沒有嶽靈珊死於林平之之手……嶽靈珊或者慢慢就不會是令狐沖的感情理想的寄託，因為“愛而不得”會產生更強烈的愛。

金庸小說不只一次寫到這種“愛而不得”，如段譽之於王語嫣。段譽之所以那麼近乎“厚顏無恥”地追隨王語嫣，完全是因為“神仙姊姊”讓他愛而不得；到最後“神仙姊姊”從天上掉落枯井，突然讓他得到了，段譽那種“痴愛”卻又漸漸消退了、淡化了。

因為他得到了。

金庸先生在新修版裡，把王語嫣又送回到了慕容復身邊。這被廣大讀者認為是所有作品中修改得好的不多的地方。

得到了，愛的動力就存疑了。

回到令狐沖。因為對嶽靈珊愛而不得，還漸走漸遠，最終生死兩隔，從根本上扼殺了“得”的可能，也就是沒有了消解的機會，反使他越加難捨。

而任盈盈，作為一個後來者，長時間是作為撫慰者，而不是替代者，是有明顯劣勢的：

他和盈盈初遇，一直當她是個年老婆婆，心中對她有七分尊敬，三分感激；其後見她舉手殺人，指揮群豪，尊敬之中不免摻雜了幾分懼怕，直至得知她對自己頗有情意，這幾分厭憎之心才漸漸淡了；及後得悉她為自己捨身少林，那更是深深感激。然而感激之意雖深，卻並無親近之念，只盼能報答她的恩情。

直到最後令狐沖與任盈盈一起經歷數次出生入死，恩情不失，愛情漸深，而主要，還是因為他覺得盈盈對他實在太好了，如果不回報以愛，那就太對不起她了。

在這份感情上，令狐沖一直有點被動的。也正因此，他才沒那麼強烈的愛意吧。

你看，是不是有點打折扣呢？

03 打折扣的立場

“正邪不兩立”，這向來是俠義道的口號，至於正邪到底怎麼區分，那就看話語權在誰手裡。

但不管怎麼樣，“站在正的一邊”，那是毋庸置疑的。

但令狐沖不是這樣。

令狐沖這時已退到殿口，與教主的會座位相距已遙，燈光又暗，遠遠望去，任我行的容貌已頗為矇矓，忽想：“坐在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還是東方不敗，卻有什麼分別？”

換作五嶽劍派，掌門人是左冷禪還是嶽不群，又有什麼分別？

都是一樣的。

因為關鍵是位子，是體制，是權力，而不是人。

令狐沖進一步觀察到：

即以當世之士而論，向大哥、上官雲、賈布、童百熊、孤山梅莊中的江南四友，那一個不是奇材傑出之士？這樣一群英雄豪傑，身處威逼之下，每日不得不向一人跪拜，口中念念有辭，心底暗暗詛咒。 任教主還是和東方不敗一樣，以恐懼之心威懾教眾。眾人面子上恭順，心底卻憤怒不服，這個‘忠’字，從何說起？

同樣換作五嶽劍派，還不是一樣勾心鬥角，仇恨橫生？

但令狐沖的特點是，他的立場並不那麼涇渭分明：

倘若任教主定要我入教，才肯將盈盈許配於我，那麼馬馬虎虎入教，也就是了。他本性便隨遇而安，什麼事都不認真，入教也罷，不入教也罷，原也算不上什麼大事。

事實上，偌大一個江湖，也就是我們現在這樣一個社會，哪裡存在非黑即白的立場呢？

只不過，他或可以接受誘惑，但絕不能接受脅迫。

又當然，他的立場可以打折扣，但底線不能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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