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早晨起來的時候東山、北山上的森林上還只是山頂位置的林梢有一道金色的光芒。不過這道簡單的光芒卻很耐看，在比平原上純淨很多的好空氣裡，這道光芒在給山坡上的森林和整個山坡都鑲了邊兒的同時，還在沒有一點點塵埃的空氣裡以沒有任何衍射的方式，將被遠遠的、高高的樹梢分割過後的光線的細節送到了我們欣喜地凝望著的眼底。讓人以為是神仙駕臨，讓人認定這樣的清新在此前的人生中罕有其匹，乃至驚喜不已。它是不帶熱量只有光明的光線，是純粹的沒有反射和轉移的光線，像是整個小山村的早晨一樣鮮嫩。

這從高遠的樹梢縫隙裡傾斜下來的陽光僅僅是陽光的一小部分，更多的部分照耀到了對面的山坡上，在那裡形成了面積很大的亮斑；因為距離很遠，海拔又高，被對面遠處的山林完全吸收，對依然在清晨的暗影裡的小山村沒有一點點反光效果，只是給了其間早起的人滿心的喜悅。

這樣滿心的早起的喜悅怎麼抒發？最好的方式就是去採蘑菇。

採蘑菇不需要走多麼遠，就在村後山坡上隨便走上幾步，走過綠茸茸的草地，走過有牛糞的柵欄，走過一棵棵筆直的、傾斜的、既不筆直也不傾斜只是順著漸次高起來的山坡地勢生長的大樹，就可以讓目光專注地在草地上尋找了。

這種蘑菇，有著看起來完全不起眼的暗灰色的平平的傘冠，傘蓋背面是一條條一層層豎立著的密集而細緻的菌肉，湊到鼻子下面聞的話就會有股非常清淡的蘑菇香氣，讓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但是一定要忍住，即使無毒的蘑菇生吃的話也會變得有毒，生吃的最直接後果就是嘔吐和頭暈目眩。不知道這是不是蘑菇在長期的自然環境裡生就的一種自我保護的功能，以免都被動物和人直接吃掉。

這是最常見的一種可以吃的蘑菇。那種碩大而冠蓋上有一層黃色的油脂似的滑膩膩的東西的，則是不能食用的。還有一種白色的像是一個個小圓球的蘑菇，也不宜食用。當地人的教導是就只是那種灰白色的平展傘蓋的就可以，別的一律不採。因為採食了有毒蘑菇而中毒的事件對人有根深蒂固的影響，這是採蘑菇這件充滿了樂趣與浪漫的事情之上的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

當然，除了這種安全蘑菇之外，肯定也還有別的蘑菇可以食用。比如那散發著比肉香還香的濃郁香氣的臺蘑，據說已經到了500塊錢一斤。五臺山各個景區門口必然有賣蘑菇的和賣醋的，醋是山西特產，蘑菇是五臺特產。吃過就會知道，醋是的確好喝，蘑菇也的確好吃。在飯館裡要一盤價格不菲的臺蘑炒青菜，其實臺蘑只有一小片，醬黃色的纖維還帶著從一整片蘑菇上撕下來的明確痕跡。

在如此清亮的早晨，在五臺山接近山頂的山麓地帶採蘑菇，實際上頭腦裡是沒有這些關於吃蘑菇的印象的，這些都不過是事後的聯想。當時只一味沉浸在尋找和採摘的樂趣之中，像是身背一個大籮筐的採蘑菇的小姑娘一樣，眼裡只有蘑菇，不及其餘。

每一次發現了蘑菇都會有一次驚喜，每一次小心地從根部將蘑菇採下來都會有成就感。在密密的松林中，有一片酸棗樹叢生的地方，那裡，在酸棗樹下的核心地帶，到處都有這樣的蘑菇。看來前此的採蘑菇者都知難而退了，說明這裡的蘑菇不好採，也說明在別處找到蘑菇也並不難。而要採到那裡的蘑菇，就需要蹲下硬著頭皮鑽進去，或者乾脆先做清理工作，將那些因為樹蔭遮蔽而已經乾枯的酸棗枝儘量去除，開闢出一條通道來。

蘑菇直接生長在經年落下的厚厚的松針之上，一個挨著一個，突然中間又會隔開一片距離，一個蘑菇也沒有，在另一個很不好夠得到的位置上才又有一片……

即便如此，等從酸棗叢中鑽出來的時候也已經收穫了一大塑膠袋。這樣的採蘑菇實在很像是直接到蘑菇大棚裡進行收穫作業，即便家裡的鍋等著炒菜臨時走出家門來到山坡上採回去一盤菜也是來得及的。

當然，我們現在採蘑菇不是為了吃，只是為了採蘑菇本身。

在五臺山靠近臺頂的位置上的小山村的早晨，採一次蘑菇的經歷，令人永生難忘。原始生活程式的再現貌似很隨意，卻也必然是原始生活環境之下才有可能的復原。而如今除了五臺山山頂這樣的位置，還能去哪裡找到這樣原始的生活環境！人類在發展的同時失去的便是永遠，在這樣沉淪的永遠裡能偶然在五臺山找回一點記憶中如夢如幻的經歷，何其幸哉，何其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