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極有遠行，百感攢羈臆。

林鳥戢和哢，屯雲獻慘色。

——宋祁

南極內陸行進中的雪地車

跟隨國家科學考察隊從南極回國後的一段時間，我呆呆的、木木的，與人聊天，聽著聽著，便走了神。

對於普通人來說，去南極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許多人都很好奇其中的經歷，向我丟擲許多問題，大致相似的是：去南極什麼感受？有什麼新鮮事？那邊多冷？

每一次充滿好奇的問，我都會有暫時的語塞，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因為……南極那麼大，路途那麼遠，輾轉山水迢迢，征服冰雪皚皚，很難用幾句話說清楚那麼多精彩的故事，更難用一個或者幾個詞句來描述南極。總想把南極整體情況全盤托出，再按照時間和行程來逐一說明。可是，一囉嗦，傾聽者便失掉了興趣。

然而，每每去過南極的人重新聚首時，便“酒逢知己千杯少，話至深夜不嫌多”。追憶、感慨、品味、暢想、憧憬、高談闊論……

秋去春來，往復奔回，中國南極考察已歷經30多年。“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每次出征南極，都會更換不同的人，發生不同的事，留下不同的記憶。有人甚至去了十次八次，都有不同的感受、經歷和故事。但，無論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事，什麼樣的回憶，都離不開“南極”。

南極究竟是個什麼地方？是聖潔之地，卻處處冷冰冰；是神秘之地，卻時時有艱險；是靈秀之地，卻常常充滿著苦難……或許正是這些，才構成了人心之嚮往，才吸引了自俄國航海家別林斯高晉首次發現南極之後，阿蒙森、斯科特，乃至千千萬萬“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士，一而再、再而三地前仆後繼，哪怕有去無回，依然義無反顧。

無數去過南極的人，也曾發誓，此後餘生再也不去那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了。然而，時隔幾年，他們的身影又出現在了南極。就連我自己也期待著有機會二赴南極。

我不禁感嘆，人好賤啊！明知是一個受苦受累的差事，也甘願忍受，心嚮往之。為什麼？答案或許是：不知道如何解開的南極情結。

中國南極科考船“雪龍”號在大海中

南極情結是什麼呢？

是離別，墨水無如淚水多？

是經歷，寒冰冷雪堪磨礪？

是遠航，浮雲遊子落日殤？

是友情，孤帆萬里共渡行？

是孤獨，一場寂寞憑誰訴？

還是思念，深海冰穹至天邊？

或許都是，或許不完全是。但不管怎樣，南極考察之行至少可以讓人生擁有四大樂事：交友、飲酒、品茶、賞景。

寧可無萬金，但願有百友。南極考察的隊伍裡，有知識淵博的行業專家，有雅量高致的瀟灑男兒，有細心縝密的做事高手，也有幽默詼諧的風趣人物。交淵博友，如讀名書；交風雅友，如讀詩歌；交謹慎友，如讀聖書；交滑稽友，如讀傳奇小說。與他們結交，便如高山流水、麴院風荷，令人身心皆愉悅。三人行，必有我師焉。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行萬里路，不如拜百家師。在南極考察的征程中，雖然路途漫漫，但是人才濟濟，既能行萬里路，亦能拜百家師。醫生、學者、科學家、美食家、建築家等等，有緣相聚，有幸學習，更有福交友，至純至真，盡善盡美。

中國人溝通感情最講究兩件事：一為飲酒，一為品茶。此二物亦各自形成獨特之文化，在華夏神州悠悠千古，綿綿不絕。每次去南極，乘坐“雪龍”船的隊員上百人，總能以酒會友，以茶待友。汪洋中行進，閒暇時間較多，相互串門，不是小酌幾杯，便是品茗幾盞。人世間喧囂世界中的偽善、庸陋、怪誕，在封閉的環境裡被酒沖刷，被茶消弭。營造一個醉裡乾坤，瀰漫一個香飄世界，沉浸其中，拋卻無數寂寥和枯燥。

記得兒時看電視連續劇《西遊記》，天宮中如夢如幻的霧靄和仙氣，令人無限遐想，心馳神往。南極，便有著這樣的仙境。晶瑩剔透、鬼斧神工般的冰山，由表及裡透著藍幽幽的光澤；一望無垠、滿目聖潔的純白，從古及今留著光閃閃的晶瑩；形態可掬、閒庭信步的企鵝，自內而外帶著憨乎乎的敦厚。天下美景，唯此而止。

四大樂事固然令人賞心悅目，喜大普奔。但是，南極考察的四大愁事也令人惆悵悱惻，驚魂不定。

沒意思，是第一愁。繁花零落生蕭條，新鮮過後是無聊。凡是第一次報名參加南極考察的人，獲悉自己被批准成行後，美好的想象便自然生成。從準備到體檢再到集合，每個人的腦海裡都會勾勒出獨有的南極圖畫。然而，一旦“雪龍”船駛入深海，人們便會立即從幻想墜落到現實。考察隊航渡期間，隊員們往往在電影、電視劇影片中度過；內陸行進期間，隊員們往往在顛簸車廂裡的睡夢中度過；考察站的夜晚，隊員們往往在思念中打發時間。從沒意思中尋找意思，也是一種磨礪。

寒天孤雁飛，萬里遠行人，聒碎鄉心夢。雖然船上一百多名隊員，各個分隊幾十人，但仍然遮不住心的孤獨。或者藍海風光，或者異國風情，或者南極風景，或者冰蓋風貌，即使所聞所睹多麼人間罕見，即使人生經歷多麼難能可貴，卻依然擋不住那種身在遠方、心繫親朋的孤寂。隨著“雪龍”船、雪地車南下，思念變得越來越濃，漸漸凝結成第二愁——真孤獨。

風一更，雪一更，身向南極那畔行。險象四處生。冰裂隙、地吹雪、高寒缺氧救援難……極端惡劣的環境下生出第三愁——好危險。

“雪龍”船馳援俄羅斯，卻自困冰雪中，那地界，風雲變幻。雪地車駛往中山站，突然陷入冰窟中，那情形，心驚膽戰。隊員冰蓋發生高原反應，考察站上磕傷、碰破，那環境，病情難愈。

足下冷氣襲，面前冰霜撲。力盡不知寒，但恨無歸途。在南極道路上，考察隊員的第四愁便是——多苦難。一年年含辛茹苦，經冬歷夏；一次次狂波怒浪，暈倒床榻；幾萬裡風霜雨雪，處處為家；數十回冰蓋穿梭，坎坷無涯。趕路的日子餐食不裹，極寒的日子勞動不輟，工作的日子晝夜不捨。有多少苦難，就有多少堅忍；有多少堅忍，就有多少財富；有多少財富，就有多少幸福。縱然艱難困苦，依舊繼往開來。因為，人生雖有限，功業總無涯，又一條征程，正擺在腳下。

身處慘烈環境中，誰不想立刻逃離？因此，在遭遇這四大愁事時，有的隊員在南極跳著腳罵娘，發死誓今生絕不再來這鬼地方。

然而，一回到國內，南極情景又時常浮現在腦海，偶爾進入夢鄉。

於是，再赴冰穹的念頭生髮出來，開始了再一次遙遠旅行的期盼。這，是賤，也大約就是南極情結吧！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大家一起來跟隨我的文字，一起感受那遙遠而神秘的南極之旅吧！

企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