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常常看到路邊被人隨意扔了的饅頭、糕點。參加宴席，常常看到一桌飯菜剩下一半、大半。垃圾堆旁，常常看到丟棄的水果、米麵——每當看到這些糟蹋糧食的情形，我實在心疼。

對於有些年紀的人來說，糧食是人生的第一課，我就是這樣，缺糧的記憶至今我不敢忘懷。

那個時候，農村裡家家戶戶沒有糧食吃。我家自不例外，在最艱苦的日子裡，全家人幾乎天天吃野菜。大姐、二姐每天到本村地裡、七八里外的鄰村地裡剜野菜。父親怕一家老小被餓死，辭了在天津的工作，“下放”回到家裡。保命是天。父親忍痛把家裡能換點錢的物品分期變賣了，徒步到五六十里外的棗區買來小棗做棗糠（小棗和穀糠摻和在一起）。他餓著肚子，背上當季不穿的舊衣服，到泰安、肥城一帶換地瓜幹。我是老朱家的獨苗，是全家拼命保護的物件，當時七八歲的我，得以吃半糧半菜。即便這樣，飢餓也讓我吃過青蛙、老鼠、刺蝟，還跟著我娘討過飯。我姑奶奶住在小王莊閨女家。那年秋天，她託人捎信叫我爺爺去幫她家刨胡蘿蔔。姑奶奶家不缺勞動力，她的真實意圖是藉此讓我爺爺去吃幾頓飽飯（我爺爺特耿直，他知道各家都窮，所以不走親戚）。那一次，爺爺帶上我破例去了。走在路上，我突然看見路邊土裡有幾粒玉米，驚喜地跑過去撿起來，攥在手心裡。到了姑奶奶家，我把那七八粒玉米交給了姑奶奶，姑奶奶一個勁兒地念叨：“這麼點兒的孩子就知道過日子了。”

其實，那是被飢餓教會了生活——活命！那時候，地裡的野菜長不上人們挖，地瓜蔓被偷偷採成了斑禿，榆樹採得只剩下枝條，榆樹皮剝得精光。我院中的一位奶奶，刨了茅草根曬乾磨碎後蒸窩頭。我的一個大娘在刷鍋水裡撈“飯”，她對我娘說1個月省出了1兩面。我親眼看到春成爺爺、立章大爺在地裡捉螞蚱、蟈蟈生吃，挖“觀音土”（一種紅泥土）吃。村裡一家又一家人闖關東去了。

受貧困和疾病威脅，村裡鄉親都盼望自家的孩子健康長命，起名時圍繞著“ 壯實”“ 結實”“石頭”“鐵柱” 什麼的。可是，他們一個個餓得皮包骨頭，站不穩，走不動，“吃飽”了“飯”蹲在牆根下曬太陽。透過他們薄紙般的肚皮，能看到清絮絮的腸子（因為吃的都是野菜）。村子東西兩頭有些同齡的孩子，我還來不及和他們熟識，他們就被餓魔掠走了。大爺家我的一個姐姐，就是在這個時期餓死的。村裡的學校停辦了。那段經歷刻骨銘心。在以後的年月裡，我一直對糧食有著特殊的情感和無比的敬畏。在生產隊裡勞動時，我絕不故意傷害一棵莊稼。土地承包到戶後，回家幫著秋收時，看見一棵掉在地裡的小麥穗，我也撿起來。在外工作多年，不論是在自己家還是在外頭吃飯，不論是吃自己的還是吃別人的飯，我從不浪費。我們家的陳湯剩飯，從來是相互爭著吃了。看到有人將上好的剩飯倒掉了，把生了幾隻蟲的米麵、放久的魚肉扔進了垃圾箱，一次次刺疼我的心。

它讓我時常想起三年自然災害那要命的窮苦。時常想起在夏天的中午，父親頭頂炎炎烈日鋤地，汗溼了通身衣服的身影。時常想起農民經年累月、風餐露宿，像伺候孩子那樣精心管護莊稼，一畝地的糧食才換幾張票子？一棵麥子，歷經秋冬春夏四季、生長長達8個月；一粒金黃，一萬縷陽光的濃縮；一個饅頭，經過了多少人的雙手、多少道工序才做成。可是，糧食到了一些人手上，怎麼能一甩手就給扔了呢？

對於這些，別人怎麼想如何看我不猜度，別人想那麼做我也不好說長道短。不過，我經常想：農民為了多打糧食，窮盡所能地將地力一挖再挖，追求高產、更高產；國家為了讓農民多生產糧食，免除了農業稅費，拿出巨資扶持農業，各種農業補貼增了又增；我們的國庫並不充盈，人們的飯桌特別是農民的飯桌上並不豐盛，全國還有上千萬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糧食生產一有“風吹草動”，國家當家人就寢食不安；別有用心或心存擔憂的外國人動不動就拿中國人口多，所產糧食養活不了自己說事——可是，糧食到了一些人手裡，怎麼就一甩手給扔了呢？

父親經常跟我說一個關於小麥的謎語：“兩頭尖尖肚扁圓，一年出去八個月；待客送人全是俺，誰知俺的冷和熱？”節約糧食，節約的不僅僅是糧食，節約的是國家資源。從餓肚子到溫飽，不過幾十年的光景，未富先驕，是一個人的大忌，更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振興發展的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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