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妓女和嫖客成群的街道上,有個女理髮師在寫作

簡介後來,一個來理髮的顧客跟燕子談起大辮子女人,說她的男人是個窩囊廢,掙不來錢,不管孩子,也不養老婆,只喜歡喝酒,家裡主要就靠大辮子女人的收入生活

石字旁西字邊怎麼讀

妓女和嫖客成群的街道上,有個女理髮師在寫作

配圖 |《詩人》劇照

她回來又把宣傳稿重新寫了一遍,寫完她也問自己:我生活在這裡幸福嗎?大辮子女人幸福嗎?讀者女人幸福嗎?既然我們都不幸福,那誰在幸福?

1

她連小學都沒念完,卻愛上了讀書寫作。其實以她現在的水平只能稱之為文學愛好者,但本市的文學愛好者們都喜歡互稱為作家,她本人也覺得自己算是作家,那就姑且稱她為作家吧。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2010年。那年初夏,我去一家羽絨服廠打工,這家廠子位於廢棄的縣民政局大院,我就住在原民政局長的辦公室裡,經常會有年輕的男女來敲門,問我在哪裡辦結婚證,我就把去民政局新址的路指給他們。

舊民政局的門前是菜市場,非常熱鬧,我喜歡站在門口看街上的眾生相。有一箇中年女人很特別,長得高高瘦瘦的,身材很像張愛玲,總喜歡穿長及腳踝的花裙子或旗袍。別的女人要麼帶著娃兒,要麼牽著老公的手,而她從來都是一個人,安安靜靜、不緊不慢地走著。她買菜不還價,也不跟菜農爭論,買好了菜就安安靜靜地離去了。

後來我知道她就在舊民政局附近的東紅大道邊上開著一家理髮店。我散步的時候經常從她的理髮店門前過。店很破舊,只有她一個人,不到20平米的店面分成裡外兩間。裡間很小,有一張小摺疊床,一張小電腦桌,電腦桌側面的牆上有一個小書架,書架上有幾十本書。因為這幾十本書,讓我覺得她很特別,每次路過理髮店時都忍不住要扭頭往裡看看她在幹什麼——店裡的顧客不多,幾乎每次路過,我都看她坐在電腦桌前揮著雙手打字。

2011年年初,我在糧庫家屬院買下一套破舊的小房子,之後經常在外面打工,小房子就租給別人了,一直到2017年底我才搬了進去。閒來無事時,我喜歡在樓下的東紅大道散步,路面寬闊整潔,雙向六車道,兩邊長著高大的懸鈴木,樹蔭下開著很多小店,賣鮮花的、賣茶葉的、賣鳥魚的……

聽家屬院裡的老太太講,幾十年前,東紅大道可不是這個樣子。那時路還是砂石路,坑坑窪窪的,只有兩車道,路兩邊有很多髮廊,掛著“理髮”的招牌,乾的都是違法的勾當,“個個都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婊子院!”這些小店往往到傍晚才開門,曖昧的紅色燈光從玻璃門裡透出來,年輕漂亮的小姐們就坐在店門口,向過路的男人們招手、拋媚眼兒,要是哪個男人對她們笑一笑,她們就會站起來拉這個男人,不管老少,拉到屋裡就脫衣服。

這種以賣淫為主業的小發廊現在還有一家,位於大道東頭的大橋下,裡面有兩個濃妝豔抹的中年女人,偶爾有建築工地的農民工進去消費一下。那個愛讀書的女人開的小理髮店也還在,我散步從店前路過時,扭頭往裡看看,那個女人仍和以前一樣,還在坐在電腦前打字。我很想進去跟她聊聊天,問她是不是在寫作,可不好意思——她的小理髮店裡面還有一張小床,讓我懷疑她不是正經女人,實在鼓不起勇氣走進去。

一天下午,我瀏覽部落格時,突然看到一篇小故事,故事的作者是個開理髮店的女人,她的理髮店對面是糧庫。有一天,一個糧食販子來賣糧食,他把賣糧得來的錢裝在編織袋裡,怕別人搶走了,就來到理髮店,把錢袋子塞在店裡的小床下,讓她幫忙看著。糧食販子走了,她就趴在小床上盯著床下的錢袋子,她可想把錢袋子拿走,理髮店也不要了,她想起離婚時法官說她沒房、沒錢、沒工作,就把兒子判給了丈夫,現在如果把錢袋子拿走,她就可以用這袋子錢要回兒子。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她最終也沒敢拿錢袋子。

看完這個小故事,我懷疑作者就是我散步時經常看到的那個理髮店的女人,因為那個理髮店的對面正是糧庫,而我就住在糧庫家屬院。我又點開作者的其它博文,一篇篇看下去,連看幾篇,我越發確定,就是那個理髮女人。我一直看到傍晚,把所有的博文都看了一遍。有一篇文章挺長,故事也不錯,於是我決定去找她聊聊,問問她是否願意往一個欄目投稿。

幾十米的距離,很快就到了。我和她聊了聊,得知她寫作已經有10多年了,只掙過幾十塊錢稿費。她投出去的稿子大部分都沒能發表,有些在本市的小報上發表了,卻沒有一分錢的稿費。她說,能發表出來她就很開心了,稿費是從來不敢想的。

她還自費出版過一本散文集,40多萬字,印了1000本,花了2萬塊。她到處賣書,微信群中的“文友”買了一些,她又送了一些。我們這裡有一個人在北京當記者,看了她的散文集,深覺底層創作的不易,就給她捐了3000元,鼓勵她繼續寫下去,但她沒要。

到我來找她這天,散文集還有一大半沒有賣出去,我也花40元買了一本。晚上躺在床上翻了翻,大部分在博文中已經看過了。有一部分內容很不錯,有很多真實又動人的小故事,大多就是每天發生的日常小事,她以日記的形式寫了下來,大量使用本地土得掉渣兒的方言,有些方言用字還不準確,如果是外地人,根本看不懂。比如:爪把寬,其實是“拃把寬”,就是一拃多寬的意思;又比如:打挑瓜,這個方言當地年輕人都很少用了,我猛一看,愣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是“裸體”的意思。

她在部落格上把每天發生的事都寫下來,連我那天去找她也寫下來了:“理髮店不大,方寸之地卻是市井江湖,以為自己早已習慣江上往來人,沒想到遇著個同類,他愛好讀書寫作的精神也讓我感動。傍晚,天氣悶熱。我在理髮店清掃毛茬子,有個高個子、高鼻樑、濃眉大眼的年輕帥哥站門口……”

2

看完她的散文集,再結合她的幾百篇博文,我大概瞭解了她的故事。

理髮店周圍的鄰居喜歡叫她“燕子”,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她的乳名。其實她的乳名叫“三兒”——她排行老三,上有兩個姐姐,下有兩個弟弟,孩子多了,身為鄉村民辦老師的父親連乳名也懶得取了,就直接叫她“三兒”。

1979年初夏的一天早上,父親給大姐和二姐講周敦頤的《愛蓮說》,8歲的她也坐在旁邊聽得津津有味。父親突然停了下來,對著她說:“三兒,你不上學,聽這個沒用,你去放牛吧。”

儘管很不情願,可她不敢違拗父親的命令,只得牽著水牛走向田野。她渴望上學,就牽著水牛去學校周圍放,聽著學校裡傳出來上課鈴和學生們的讀書聲,她就難受得趴在地上哭,或者揮舞著棍子,掃向無辜的野草。

第二天早上,她看到被自己打斷的野草又冒出了新的嫩芽,有些感動——這些野草有著多麼頑強的生命力啊,她要向野草學習,無論受到什麼樣的打擊,都要好好活下去。

她去求母親,母親可憐她,跪在她的父親面前央求:“我曉得種地打糧食填飽肚皮重要,可認字的人眼是亮的,心是明的,就讓三兒讀幾年書吧。”父親這才勉強同意她上學,幾年之後,母親去世,沒了庇護的她再也沒能踏入校園。

她仍舊在家放牛,幫父親做農活。小時候一起玩耍的小夥伴們有的讀了初中,有的讀了中專。他們外出打工,見了很多世面,說城裡有樓房,有很多汽車,還有比村莊還長的火車。城裡還有旅館,旅館裡有電視機,電視機很神奇,可以看電影。說得她也很想去城裡,去見見世面。

1989年夏天,鄉下大旱,很多莊稼都旱死了,村莊裡的年輕人活不下去,都紛紛往城裡跑。也就在這一年,18歲的她瞞著父親,跟著村裡的年輕人一起來到縣城。

那是她第一次進城,縣城並不如她想象的那般美好,有很多破瓦房,公廁很髒,進去之前要把褲管挽起來。路上雨天到處是泥水坑,天晴了,一陣大風颳來,吹起的沙石和垃圾迷人的眼睛。

可相比於農村,她還是喜歡城裡,因為城裡有自來水,輕輕一擰,嘩嘩的水就不停地流。那一刻,她發誓,這輩子要留在城裡,再也不想回農村種田了,再也不想被螞蟥叮咬了,再也不想被毒辣辣的太陽曬得冒油了。

她連小學都沒畢業,也沒有技術,想留在城裡談何容易。只能在朋友的介紹下,去飯店裡洗碗掃地,每天累得直不起腰來,工資卻很低,刨去日常花銷幾乎不剩下什麼。幹了幾個月,她拿著丁點積蓄,又找朋友借了些,去技校交了學費,想學裁縫。可她不會數學,算不好數,學不會量體裁衣,技校不肯退學費,她只好改學理髮——教理髮的老師說,理髮不需要文化,一天學沒上過的也能學會。

她回到老家,爺爺得知她學了理髮,就坐在門檻上破口大罵,還把破布鞋脫下來,對著她砸過去:“我們家幾輩人的臉都被你個死女子丟完了,你咋不去死喲!死遠些,別叫老傢伙瞧著你。唱戲的、剃頭的、削腳的,都是下九流,吃飯不能坐席,死後不能進祖墳!”

可她不學理髮又能學什麼呢?手藝學成,她就在東紅大道邊租了一間小房,開了一家理髮店。她沒有想到,從這年開始,她再也沒能離開東紅大道。

剛開業不久,燕子就遇到了一件糟心事。一個男顧客來理髮,理完了,還讓她給掏耳朵。她不願意,說自己沒給人掏過,也不會掏。可那男人非要讓她掏,還說不掏不給錢。沒有辦法,她只好給他掏,結果耳朵出血了,那人讓她賠1000塊錢。燕子拿出所有的積蓄,又借了些錢,總共湊了400,才把他打發走。

過了好些天,她還是心疼那些錢,那時候理一個頭才1塊5,攢400塊錢多不容易呀!

事情還沒完。一個月之後,有一個來理髮的顧客提起那個男的,說他就住在不遠處的河邊,本來就有病,好多年了,家裡為給他看病,窮得連肚子都吃不飽。他去打工也沒有勁兒,就想辦法在外面訛人家的錢。又說,他那個病不能出血,一出血就止不住,人已經死了好幾天了。

燕子嚇得目瞪口呆,好長一段時間都休息不好,每天一睡著就會夢見那個男的一隻手捂著血淋淋的耳朵,一隻手伸到面前向她要錢。

3

離燕子的理髮店不遠處還有一家小理髮店,店主也是個女人,跟燕子一樣,只讀過小學,因為喜歡看《讀者》,就被燕子叫做“讀者女人”。她常來找燕子玩。她看燕子心情不好,就拿來一本《讀者》給燕子,說,別胡思亂想了,閱讀吧,經常閱讀,你就不會做噩夢了。

讀者女人很早就在東紅大道開理髮店,一個離婚的女人,無權無勢,經常受欺負,被嫖客騷擾。以前沒離婚時,她的婆婆讓她把掙的錢都上交,她不答應,婆婆就說她胳膊擰不過大腿,還拿著她的身份證去找人給她算命。算命先生說,她早晚會跟野男人跑,讓她兒子趁年輕趕緊離婚。在婆婆的挑唆下,丈夫和她很快離了婚,孩子也被判給了男方。

讀者女人沒有再婚,她在這裡開理髮店,主要是想守著她的兒子。前婆婆經常攛掇著孩子找她要錢,還說她的壞話,說她不是一個好女人。有一次,兒子打電話找她要6000塊補課費,說他爸爸開車辛苦,為了他上學,房間裡沒裝空調,奶奶有病,為了省錢給他上學,捨不得去打針,埋怨她沒給錢……她很生氣,對兒子嘟噥道:上個學期給你幾千塊錢,我又不是造錢的。你爸養女人有錢,養你就沒錢了?她罵了兒子,兒子跟她對罵。事後,她又為孩子的品格擔憂,找到兒子,給他道歉。

在讀者女人的影響下,慢慢地,燕子愛上了閱讀,還去新華書店買了《平凡的世界》和一本新華字典。遇到不認識的字,她就查字典。這本書成了她的枕邊書,陪她度過了好幾年的時光。這期間,她還和一個當搬運工的小夥子談起了戀愛。儘管父親反對,她還是嫁給了他,並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可沒幾年,他們又離婚了。兒子被判給了男方,她一無所有。這次婚姻給她帶來很深的傷害,讓她懼怕婚姻,從此有了一個人生活、一輩子和文學相伴的想法。

過了幾年,理髮店繳的稅少了,她就每月給自己買一本《讀者》。沒有顧客的時候,她就拿著雜誌靠在門口的懸鈴木上讀舒婷和顧城的詩。有的顧客來理髮,看見沙發上擺著《讀者》,就隨手拿起來看:“你一個理髮的女人看《讀者》,品位不低呀!”她只得笑著應付:買回來是裝飾門面的。

後來她又在理髮店的角落裡擺了一張小桌子,把自己喜歡讀的幾本書和雜誌都擺在小桌子上。沒有顧客上門的時候,她就趴在小桌子上看書寫字。有次看見兩個男顧客進來,她忙把寫好的小文章揉成一團,往垃圾桶裡扔,沒扔進去,就掉在了旁邊。一個男人撿起她扔掉的紙團,展開了看,說,這是你寫的呀,寫得不錯,我拿去幫你修改一下,可以發表。一個月之後,那個男人又來了,還給她帶來一份本地的小報,她見到自己的文章真的變成了鉛字。儘管沒有一分錢稿費,還是欣喜不已。

男人平時也喜歡寫點小詩,他知道燕子喜歡看書,就經常把單位裡的廢報紙拿給她閱讀,鼓勵她多讀多寫。

男人說:你要是能把宣傳稿寫好,以後就能寫好散文和小說了。

又過了段時間,離燕子的理髮店不遠處又開了一家小理髮店,店主是個大辮子女人。她不怎麼會理髮,那只是她皮肉生意的幌子。女人長得並不好看,所以她賣得很便宜,10塊20塊都不嫌少,70多歲的老頭子來了她也不嫌棄。有時候嫖客和大辮子女人在理髮店裡打起來了,女人哭聲悽慘,可週圍的鄰居沒有一個人去看一眼。大家都看不起她,生怕和她有什麼瓜葛。所以女人總被打得鼻青臉腫。

取消農業稅那年,地稅局的王麻子仍然像往年一樣來收地稅。儘管不情願,燕子被催了幾次,也就把錢繳了。大辮子女人沒錢,也不想繳,就跟王麻子對罵了起來。燕子看著自己討厭的兩個人對罵,就站在門口看笑話。王麻子打電話叫來執法的人,說大辮子女人妨礙公務,得教她好好學習學習,大辮子女人一邊哭嚎,一邊被執法的人拖上了車。

後來,一個來理髮的顧客跟燕子談起大辮子女人,說她的男人是個窩囊廢,掙不來錢,不管孩子,也不養老婆,只喜歡喝酒,家裡主要就靠大辮子女人的收入生活。燕子聽了心裡又很不是滋味兒,覺得自己不該嘲笑人家——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誰也不願意那樣生活呀。

4

燕子一個人開理髮店,經歷了很多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

她經常把洗乾淨的毛巾曬在理髮店門口,這樣毛巾有太陽的味道,顧客很喜歡用,但城管不允許她把東西放在店門外。

每次看見城管開著執法車來了,她就得急忙收起毛巾往屋裡跑。那群城管追到屋裡,搶奪她的毛巾,她搶不過,只能讓他們把十幾條毛巾搶走,扔進執法車的後鬥裡。

有時候,城管連她放在門邊燒水的鋁鍋和煤爐子也搶走。城管開著車走了,她就在後面追。城管說,別追了,想要就拿錢來城管局贖。她只能放棄追趕,回到店裡哭一陣,再去市場買新的。

如此幾次,她掌握了城管來的規律——他們中午休息,於是她就在中午曬毛巾,估摸著城管要上班了,就趕緊收回來。有天中午,她去了一趟公廁,只幾分鐘的時間,回來一看,十幾條毛巾又沒了。隔壁裁縫店裡的女人告訴她,今天城管提前上班了。她不敢再把毛巾曬在門口了,只能放在屋裡陰乾。很多顧客都說,陰乾的毛巾有一股黴味兒,可她也沒有辦法。

後面家屬院的一個阿姨建議她把毛巾曬在家屬院裡,她聽從了建議照做了。等到天快黑的時候她去收毛巾,卻只看到空的竹夾子在風中晃悠。她哇的一聲蹲在地上哭了起來,一個女人跑出來問她怎麼啦?她說,才買的新毛巾,只洗過一次,又被人拿走了。那個女人跟著她問,你是不是懷疑我們家屬院裡的人偷的,你懷疑誰,說出來。她忽然覺得這個女人的臉極其醜惡,嚇得一句話不敢說,只拿著空夾子回去了。

隔壁髮廊的婊子經常來燕子的理髮店裡搶客人,看見個男人進來,就跑過來坐在男人的腿上, 嗲聲嗲氣地說:呦,哥哥來了……以及一大堆不堪入耳的話,說著就把客人拉走了。說著,就把客人拉走了。燕子氣不過,跟一個婊子吵了起來,婊子就慫恿著和她相好的嫖客,把燕子打得身上青紫。

那時候燕子年輕,放不開,要面子,總覺得跟一個男人在街上打架實在太丟人了,只好忍氣吞聲。可她越是軟弱,別人就越欺負她。有一個長得高大黑壯的男人,一臉麻子,面相兇惡,經常來騷擾燕子,讓她陪他吃飯,去開房。燕子不同意,麻臉男人就掐她,在她身上亂摸,讓她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有一天,燕子靠著理髮店的門回想,小時候她跟鄰居家的男孩子打架,每次都是她先動手,總能把那個男孩子打老實了,後來長大了跟村裡的老爺們打架,也沒怕過誰——那時候的自己多放得開呀,現在連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麼呢?

那一次,遠遠看見麻臉男人又朝著她來了,她想起六奶奶說的:既然要打架,就得先下手。於是拿著捅爐子的火鉗,像瘋了一樣衝過去,對著麻臉男人的頭上猛打,一邊打一邊大聲地叫罵著:“你媽上輩子做了什麼缺德事,這輩子咋生出來你這個人渣,禍害……”麻臉男人像條狗一樣夾著尾巴逃走了,從此沒再來找過燕子麻煩。

還有一個黑臉中年男人,晚上路過理髮店門口的時候,經常像狗一樣對著理髮店門口的懸鈴木撒尿,燕子很生氣,卻敢怒不敢言。

有一天中午,黑臉男人居然進理髮店來了。燕子問,你是理髮還是刮臉?黑臉男人涎皮賴臉地說:“我不理髮,也不刮臉,我的黃瓜賣不出去,憋急得慌,特意來找你賣黃瓜,想要啵?”說著,手就往褲襠裡摸,燕子拿著火鉗把他趕了出去,他就破口大罵。

幾天之後,他又來了,說著更下流的話,還動手動腳起來了。燕子嚇壞了,忙喊她的鄰居尹姨。熱心的尹姨跑過來,黑臉男人一看,愣了一下,轉身跑了。燕子問尹姨,你認識他呀?尹姨鄙夷地說:咋不認識,他是檢察院的狗黑子……

幾乎每一天,都有嫖客上門騷擾,各式各樣的人都有。

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乞丐,經常在這一片乞討,討到燕子的門上,燕子就常給他5毛1塊的。萬萬沒想到,有一天,他居然進來讓燕子給他按摩,還從破兜裡拿出一大把毛票,得意地炫耀著。燕子大聲讓他滾出去,他涎皮賴臉地站著不走。燕子氣急了,站起來對著他的臉狠狠抽了兩個耳光。還有一次,一個又高又胖、穿著袈裟的大齙牙和尚,也拿著一大把化緣來的毛票,笑嘻嘻地闖進來,嘴裡念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理髮店的二樓是個招待所,老闆是個女的,因為營生不正經,人們都叫她“銀老闆”。燕子在理髮店裡經常能聽到樓上小姐們和嫖客嬉戲打鬧的聲音。有一天,銀老闆笑嘻嘻地進到理髮店來了,挺神秘地跟燕子說:我給你介紹個好事兒,有個男的看上你了,願意出200塊錢。咱們是鄰居,我不要你的提成,錢都是你的,你跟我上去吧?燕子拒絕,銀老闆又說:你這個破理髮店連一樣值錢的東西都沒有,當今社會笑貧不笑娼,你還恁保守幹啥?

這個老鴇子說著就來拉燕子的手,燕子一把推開她,她就惱羞成怒了:“咋啦,你一個剃頭的,下九流,你還以為自己聖女呀?你給人家剃個頭多少還得用點兒本錢,弄這事兒又不要本錢,你那個東西又不是大米白麵舀一瓢少一瓢……”

燕子把她推了出去,她很生氣,後來就經常找茬,看到理髮店的門口晾曬著毛巾,就把洗腳的髒水從二樓的窗戶倒下去,把毛巾衝得滿地都是;還把空調的滴水口對著理髮店門口,把理髮店弄得跟水簾洞似的。

5

那些年,城裡的戶口開始對農村開放,有很多人都買了戶口。燕子也非常想把自己的戶口買到城裡,因為經常有警察來查她身份證,見她不是城裡人,就讓她去辦居住證。要是有了城裡戶口,就再也不用受警察的刁難了,也不用回老家種田了。回了老家也有面子,自己好歹是城裡人了。

燕子為了省錢買戶口,每天省吃儉用。她經常吃煮麵條,連油都捨不得放。也捨不得買菜,只在門口的花盆裡種幾棵青菜,煮麵條的時候就擗一兩片葉子。理髮店從來不裝修,有很多東西用舊了也捨不得換。

正當她一步一步實現著自己的夢想時,本市又開始建立衛生城市。工作人員闖到理髮店裡,這塊蕩刀布太髒了,扔掉,就給扔進了垃圾桶,這盆花太難看了,扔掉,也拔下來扔進了垃圾桶。他們給她發了一張“美容美髮消毒制度表”,找她要20塊錢。她很心疼,搞不懂一張紙為什麼這麼貴,都夠她吃好幾天麵條了。

年年“創衛”,每到逢年過節就大檢查,查營業執照,查衛生許可證,查工商稅登記證。她去衛生防疫站換《衛生許可證》,連著跑了8個上午,每天上午關門歇業,一分錢不掙,還得花車費。她哭著求他們,終於把《衛生許可證》辦下來了,回來的時候捨不得花錢打車,就步行往回走。走到半路,發現路邊的香樟樹長得很漂亮,就坐在香樟樹下寫宣傳稿,寫家鄉城市建設得多麼美好,多麼乾淨,她有多麼熱愛自己的家鄉。之所以這樣寫,是因為本地晚報的編輯告訴她,這樣的稿子才是好的,只有這樣寫才能發表。

為了寫宣傳稿,她想出去採風。白天理髮沒時間,就晚上去。理髮店不遠處有一座山,山溝裡新開發了一個風景區。打烊之後,她打車去了,在景區內各處轉了轉,然後坐在路燈下寫宣傳稿,寫風景區建設得多麼漂亮,市領導的決策多麼英明,人民生活在這裡是多麼幸福。寫完了往回走時,遇到幾個年輕的小混混,拿著刀子抵在她的脖子上,把她的錢包和新寫的稿子都搶走了,連她褲子口袋裡的十幾枚硬幣都沒給她留。

值得慶幸的是,小混混們沒有傷害她。她回來又把宣傳稿重新寫了一遍,寫完她也問自己:我生活在這裡幸福嗎?大辮子女人幸福嗎?讀者女人幸福嗎?既然我們都不幸福,那誰在幸福?

稿子順利地發表在本地晚報上,為了寫這篇宣傳稿,她被搶劫一空,可看到自己的文字變成了鉛字,她仍舊很欣慰,把這張報紙小心地珍藏了起來。

鬼節那天,好多人都在路口燒紙,燕子特別想念母親。走到一個路口,看到有人在路邊擺了一盤包子,她拿起來摸摸,還是溫熱的,就一個人蹲在路邊吃,有雞蛋餡的,有豬肉餡的,還挺好吃。

回到小屋裡,她開始寫自己的母親,寫小時候家裡窮,父親不讓她讀書,是母親用破褲子給她縫了個小書包。讀了一年,數學成績不好,父親大怒,一把把書包撕了,揪著耳朵把她提離地面。母親再求父親,又把小書包縫好,她發奮學習,終於取得了很好的成績,母親很欣慰。母親為了讓她好好讀書,把她那份活兒也攬下來,起早貪黑地幹,為了省下錢給她讀書,有病了也不去看,她去給母親買止疼藥,回來母親已經死了。

她一邊寫一邊哭,用鉛筆寫了一篇,又用鋼筆把稿子謄好,寄給了她大姐。她大姐學問高,從小作文就寫得好,她想讓大姐幫她改改,再潤色一下,再投給文學期刊。她滿懷希望地等著,沒想到大姐回信說:你語言不行,鄉土話特別多……

她很受打擊,把這篇稿子壓到了枕頭下,又開始專心寫能發表的宣傳稿,還在好友的建議和幫助下,買回一臺電腦,從頭開始學,先背26個字母,然後眼睛看著鍵盤,用食指一個一個地點,打字的速度還沒有她用筆在紙上寫得快。有好幾次她都準備放棄用電腦了,可在好友的鼓勵下,她又一次一次堅持了下來。幾個月之後,她終於學會了用拼音打字。

有了電腦,有了QQ,她就經常寫些小文發在“說說”裡,有很多關於妓女和嫖客的故事。有一個女網友讀了她的日記,建議她改變語言風格,說她寫得太粗俗了。

這個女網友師範學院畢業,之後一直在一個風景區當小學老師。風景區位於海拔700多米的山頂上,平時去山頂的大多是些遊客;而燕子所在的是海拔不足百米的東紅大道,妓女和嫖客成群。她倆就像一個在天上,一個在人間,女教師喜歡寫些清新淡雅的散文,和燕子所寫的妓女和嫖客的故事是完全不同的兩種風格。

燕子堅持她自己的寫作風格,女教師就把她拉黑了,她難過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文友,就這樣一拍兩散了。

好在還有讀者女人,還有一個叫花姐的“文友”,也跟她很談得來。很長一段時間,燕子為了多攢些錢買房,理髮店經常關門很晚,花姐就經常來找她玩。在樓上偶爾傳來的不堪入耳的狎笑聲中,燕子和花姐一直討論著誰的文章寫得好、中國為什麼沒人得諾貝爾文學獎這些問題,一談就是幾個小時。花姐說中國以後不會有人得諾貝爾文學獎,而燕子則說,以後中國會有人得的。

6

2012年,莫言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燕子非常興奮,打電話叫來花姐,兩個人興奮地談了半夜,激動得直流淚。

從這天開始,燕子經常做夢,夢到自己也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也拿到了幾百萬的獎金。她再也不用待在這間破理髮店裡了,再也不被嫖客騷擾了。她可以去看看貴州的貧困兒童,再給爸爸買些好酒,在家鄉的河邊建一棟小房子,推窗即可見河。每天穿得乾乾淨淨,不用為生計發愁,只是讀書寫作,就這樣終老該有多好。

可惜這隻能是一個夢,夢醒來,她依舊還得依靠理髮為生。

生意不好做,有很多熟悉的鄰居都走了。裁縫女人把店轉讓了,大辮子女人也走了,就連讀者女人也把理髮店轉讓了。幾年前,讀者女人的兒子高中畢業了,長得比她還高。兒子考上了大學,去了別的城市,她也要跟過去,在那邊開理髮店。兒子在哪裡,哪裡就是她的家。

臨走之前,她特意買了一本新的《讀者》來送給燕子,她們在一起聊了很久。分別之時,她抓住燕子的手,說:“你要常讀《讀者》,它會把你置於至純、至善、至美的淨地。保護好自己……”

兩個女人都非常難過,流下了眼淚。

燕子寫作已經20來年了,她最高光的時刻,是得了一個北京民間團體頒發的散文獎。

2015年,她看到那個民間散文獎徵稿,就試著投了。編輯蘇老師得知她是個小學都沒讀完、以理髮為生的女人,就給了她很多指導,還把其他參賽選手的文章發給她看。有一位作者是一家報社的總編,她寫自己的母親,寫母親生了大病,自己是如何精心照顧,令燕子非常感動。

這個散文獎主要是扶持底層的民間作者,燕子也獲獎了。編輯通知她去北京領獎,但沒有一分錢的獎金,路費、食宿費都自理。本地有兩位“文友”知道後,都勸她別去了,說:人家有單位的去領獎評職稱的時候還有點用,單位還能報銷點費用,你去領這個獎有啥用?她知道他們是為她好,也沒跟他們犟嘴,但心裡還是決定去領獎——寫了那麼多年,好不容易得了獎,怎麼能放棄呢?他們不會理解這個獎對她意味著什麼。

為了去領獎,她還專門買了一套新衣服,然後在內衣裡縫著一卷辛苦積攢的鈔票,踏上了去北京領獎的旅程。她在北京見到了兩位名家,聽了他們的講座,其中一個演講時說,散文不能虛構,要有真摯的感情……課間休息時,燕子終於見到了那位報社的總編。她向人家問好,問對方的母親現在怎樣了?那總編說,你認錯人了吧?我母親好好的。她說起那篇散文,總編哈哈大笑,說那都是自己瞎編的,假的。

她一時間有些恍惚,搞不清散文到底能不能虛構了。

吃過晚宴,燕子把自己以為寫得較好的兩篇小文拿出來向蘇老師請教,蘇老師邊看邊搖頭,指著其中很粗俗的一些段落,不屑地說:你這東西要是叫XX老泰斗看,他根本就不會看。燕子反駁說,蘇老師,我不服氣,然後蘇老師就不高興了。她這才明白,這是在北京,現在面對的是大學裡的教授,不是在田間地頭,面對著一群老農民,可以反駁,可以爭論。

在課間休息時,她又拿著這兩篇小文向那個老泰斗請教,沒想到對方說:“你這是流氓語言。”

這讓她非常失望。

當然也有老師誇讚她,說:“你那村語使用得很大膽,有男人氣息,堅持自己的風格。”她又轉憂為喜,心裡美滋滋的。

從北京回來之後,燕子更加努力地寫作。大冬天的,零下好幾度,理髮店裡也沒有暖氣,她坐在理髮店的角落裡敲打鍵盤,兩隻手凍得又紅又腫,跟胡蘿蔔似的。有“文友”在網上讀了她的文章,來理髮店看她,為她簡陋的寫作條件心酸,就給她買了個暖手寶。

她每天在理髮店寫到半夜才關門,瞌睡得直點頭時,她就默唸著哈佛大學的校訓:此刻打盹,你將做夢,而此刻學習,你將圓夢。然後咬牙堅持著把手邊的文章寫完再休息。

7

如今燕子已經50歲出頭了,她仍舊沒能發表什麼像樣的稿件,也沒有掙到稿費。但她仍沒有放棄,每天還在不停地寫著。她仍舊在理髮,計劃著攢些錢,再自費出一本散文集。

有時候,夜半醒來,她也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自己這樣一輩子不結婚,把青春、金錢、時間都用來讀書寫作,卻始終得不到認可,這樣到底值不值?

她想起在網上看到過一個作家寫的故事:有一個老農民,已經70多歲了,終身未娶,每天種田放羊之餘,就是讀書寫作。可寫了一輩子,卻沒能在文學雜誌上發表一個字,也從來沒能掙到一分錢的稿費。到老了,他賣掉自己僅有的一處房子和一群羊,自費出版了100多萬字的文集。編輯實在看不過去,給了他200塊錢,說是稿費,他就開心極了。

燕子想到自己這些年來雖然沒掙到稿費,但好歹也在地方小報上發表了幾十篇小文,還得過兩次小獎,相比之下,比這位老人幸運多了。

穿金戴銀的鄧大嫂來理髮店,說燕子可憐,半輩子窩在破理髮店裡,沒吃到好的,沒穿到好的,活得太窩囊了,想帶她去內蒙古烏海旅遊,不讓她花一分錢。燕子心動了,就跟著她去武漢坐飛機。兩人在機場附近找了家小旅館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鄧大嫂去吃早飯,燕子就忽然覺得害怕,怕鄧大嫂對她做不好的事,趕緊逃走了。跑回小理髮店,重新坐在電腦前寫作,她就像寄居蟹找到了適合自己的殼,終於感到安全了。

晚報的編輯打電話問她,家裡還有沒有住的地方,報社裡來了一位實習的編輯,沒地方住,想去她家住一個月。她說有,於是,一個畢業於名牌大學的女生珊珊提著行李來到她的理髮店。燕子每天晚上站在理髮店門口,等著珊珊下班歸來。晚上關了理髮店,就和珊珊一起步行回家休息。珊珊給她講在報社裡發生的事,她給珊珊講自己的故事,講讀者女人,講她們有多喜歡看《讀者》。珊珊盤腿坐在地板上,把一本《讀者》從頭看到尾才睡覺,沒就《讀者》的好壞發表評論。

兩人相處得非常愉快,一個月的時間很快就到了,燕子提著行李把珊珊送上車,珊珊要給她1000塊錢當房租,她沒有接受。幾個小時之後,珊珊發來資訊,讓她不要太勞累,多休息,說在她裝衣服的袋子裡放了點錢。她過去一看,果真放了1000塊錢。

我去找過燕子後,她把我拉進了一個文學愛好者群。

群主是個50多歲的男人,自稱作家、詩人。他經常在群裡發些打油詩,群員紛紛讚美:好詩!寫得太好了!賽李白!中國要評十大詩人,必須有您的位置!快出詩集吧!有人說他神通廣大,可以幫人出書,發表文章,連那些大型文學期刊也不在話下——出一本書多少錢,在那些大型文學期刊發表一篇文章多少錢,都明碼標價。入群幾個月,我一言未發,只當一個旁觀者,後來就被踢出來了。

兩年後,我偶然在網上看到,那個群裡吵起來了。他們說群主是個初中沒畢業的文盲,是個騙子,騙了群員近20萬塊。他們都交了錢,等著出書,等著在大型文學期刊發表文章呢,可等了幾個月,群主只是推託,他們這才發現上當了。有人報了警,群主在一家賓館內被抓獲,被騙的錢款也不知道追回來了沒有。

其實,這些被騙的“作家”中,若有一個清楚前因後果的人能把被騙的經過詳細寫出來,倒是一篇極好的小說,不用向誰行賄,也能在大型文學期刊發表。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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