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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 刀「《青龍會》系列之一」

簡介青雲劍斜指,向前疾奔,近前方四人時,一狙擊手劍至,狄遙揮劍,敵刃斷,青雲劍入體

撫傷是指什麼意思

驚 刀「《青龍會》系列之一」

【起卷】

前 言

古龍的大武俠時代,有一個神秘的幫會,據說它是天下最龐大、機構最複雜,也最令江湖人膽寒的黑暗組織。

這個組織以太陰曆為序,下轄三百六十五處分舵,它們散佈在江湖的各個角落,上至朝廷高官,下至販夫走卒,均可能是其組織成員。傳說這個組織存在江湖有數百年曆史,更有人認為它已傳承近千年。當然,這些只是傳聞,無人能親口證實,因為凡與該組織有瓜葛的外人,無一存活。昔日,百曉生作《兵器譜》偶有提及,也只餘“不詳”二字。

這個神秘組織叫青龍會。

青龍會,一個能隨時改變江湖命運的幫會!

第一章 路上的朋友和敵人

1.

化龍點睛

二月初二,龍抬頭,晴。

易潛龍在二月初二的正午時分端坐岳陽樓頭,對面是浩浩蕩蕩八百里洞庭湖。一桌子酒菜,一壺一杯,酒席上只易潛龍一人,這是屬於他的位置,任何人未經允許不得擅坐。

遼闊無邊的洞庭水域,此時風平浪靜水波不興。這是一個有著好心情的日子,但易潛龍獨立樓頭,雖有滿桌佳餚,卻神情蕭瑟,食不甘味。

潛龍幫是洞庭湖最大的水幫,洞庭水域大小船隻皆歸潛龍幫統轄,即便官船過境也需與之協商,方能確保安全。

易潛龍四十有二,正值壯年,十年前他白手起家,以絕頂的水上功夫和手中的一雙峨嵋分水刺建立了潛龍幫,洞庭一域,風頭一時無倆。百曉生在《兵器譜》中曾提到,易潛龍的峨眉雙分水在陸上不入前五十名之列,在水中卻是當世最犀利可怕的武器。

此時易潛龍呆坐椅上,臉上肌肉微微抖動,放在分水刺上的左手背一片蒼白。桌上菜餚分毫未動,揭開封口的十八年紹興女兒紅酒香四溢,美酒如斯主人卻無心品賞。

日近正午,江面微風漸起,水波之中皺摺湧動,易潛龍飲盡杯中酒,望向窗外的目光愈見焦慮。

須臾,只聽得有人吟道:“天青如水,飛龍在天。”

門簾閃動處,一個著藍衣、踱方步,秀才裝扮的青年人施施然走了進來。

易潛龍神情一動,猛地站起身來,定睛望向來人,來者面上三須微垂,卻是個儒雅文士。

那人朝易潛龍揖了一躬,悠然道:“易幫主,在下姓史,單名一個進字。”

易潛龍雙手一拱道:“好說,好說,原來是‘流雲飛袖’史進兄。”

史進微微一笑道:“承蒙江湖上的朋友抬愛,給了在下這麼一個綽號,在下今日來意,想必易幫主已知聞,不知主上的意思,幫主可曾思量?”

易潛龍憤然道:“潛龍幫乃易某畢生心血,若要拱手與人,易某恕難從命。”

史進微笑道:“易幫主的意思是沒有商量的餘地了?”

易潛龍道:“青龍會根深葉茂,人物濟濟,稱霸江湖時日已久,又何必要盯住一個區區潛龍幫不放呢?”

史進不語,徑自踱到桌前坐下,伸手拈筷,倒一杯酒自顧飲下,嘆道:“好酒,好酒。”夾一筷水煮魚,用味碟醮了送入口中,又嘆道:“好菜,好菜。”

又飲一杯酒,史進閉上眼嘆口氣道:“人言洞庭湖水美魚肥,今日得以親嘗果然名不虛傳,易幫主,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又何必如此固執呢?”

易潛龍怒極反笑,坐將下來,目光如炬直視史進,疾聲道:“士可殺不可辱,史先生不必枉費言詞。”

史進又嘆了口氣道:“冥頑不靈,無疑自取滅亡。”

易潛龍沉聲道:“悉聽尊便。”

史進抬頭再笑,他的左眼微微上挑神情詭異,隨著這一挑,不知何故,一時之間,包廂內,濁氣四溢,殺意充盈。

頃刻,窗外江風漸起,盡顯悲殺之狀。

史進自胸口抽出塊方巾輕輕擦拭手中的筷子,那雙竹筷,年代久了,有些發暗,但手感極好,擦淨之後,他再次向易潛龍笑了笑,笑容中筷子輕輕刺將過去。

一雙輕飄飄的竹筷,一隻仿若無力的手。

但易潛龍卻感覺到一般無與倫比的壓迫力,他應變疾速,雙腿起處已將桌子踢翻,飛罩史進,但聽“奪”一聲,竹筷破桌而出,掛桌於筷上,屹然不動。

此時,易潛龍的峨眉雙分水已握手中,史進雙筷挑起桌面,與易潛龍對峙,桌面隔在二人之間,互相看不見對方容貌。猛地,弦窗為江風所破,頓時風聲獵獵,四散吹開。

對峙中,易潛龍凌空一翻破窗而出,直落江中。史進身形閃動,揮開桌面,右手執筷隨躍而下,只見湖面波浪四散,水花紛飛,已不見二人蹤跡。

※ ※ ※ ※ ※

翌日,洞庭湖上,岳陽樓裡許外,發現易潛龍的屍體。漁民傳聞,易潛龍身體完好無損,只雙眼處為兩隻竹筷刺穿,其深約寸餘,死狀可怖。自此,江湖之上,洞庭水域,再無潛龍幫的蹤影。

2.

殺豬的小汪

小汪是職業屠夫,殺豬賣肉刀功一流,豬肉一刀斬切,決不短斤少兩。小汪來張家集已有五年光景,五年不長也不短,所以小汪現在像本地人一樣在張家集吆喝買賣,喝酒賭錢。小汪三十來歲,一身疙瘩肉,賣肉時,裸露上身,大聲吆喝。他賣的肉從不玩秤,公平交易,童叟無欺。汪家集人親切地叫他小汪,殺豬的小汪。

午時,驕陽似火。

這是個炎熱的天氣,小汪卻有些神情恍惚。這一天,他手依舊穩定,斤兩不缺,但買肉的客人卻發現了小汪的異常。人們發現小汪總是切錯肉的部位,客人要大腿肉,他會把整個豬大腿切下來,客人要五花肉,他會全部切成肥膘。以前的小汪可不是這樣,即便客人要幾兩碎花肉包餃子,他也會切得細碎,而且態度絕對恭敬。現在小汪的卻令人疑惑,沒生意的時候,人們遠遠發現小汪在喃喃自語,嘴裡不知說些什麼。人們想,小汪是遇到麻煩事了。

小汪果然有麻煩。

這個人出現在肉攤前的時候,小汪正在剁豬蹄胯,他下力狠卻剁得慢,肉屑四處彪散,一刀又一刀。站在他面前的是個臉色蒼白的年青人,一身勁裝打扮,人們猜測他是個江湖劍客,因為他同樣蒼白的手中握著一柄劍。

小汪剁著肉,沒抬頭:“客官要豬肉嗎?”

年青劍客答非所問:“主公要見你。”

小汪像是聽不明白:“客官要什麼肉?”

年青劍客說:“抗拒者死。”

小汪把刀橫下來,蹄胯還未剁完,刀很鋒利,刃上殘留著碎骨,六月午時的陽光照在刀身上,泛著刺眼的光芒。

比刀更亮的是小汪的眼睛,他看著劍客:“你們終於找來了。”

劍客說:“是受死還是見主公?”

小汪笑了,他緩緩搖頭道:“汪某在此生活五年有餘,勝過爾等在主上面前狗一樣活千年,你說我會回去嗎?”

劍客看著他,臉色愈見蒼白,驕陽照耀下有汗輕輕滴落。

小汪的額頭也有汗流出,他看著年青人,刀在砧板上停頓,凝固著緊張的空氣。

迎光處,一滴汗落在劍客握劍的手上,這一瞬間他的神情彷彿為這一滴汗而啟用,劍在陽光的照耀下脫鞘而出,閃電般刺向小汪。小汪不動,右手,劍尖“叮”一聲刺在刀面上。小汪右腕一翻刀側直拍劍脊,劍客劍勢回收,疾走偏鋒,從左側毒蛇般疾刺小汪的咽喉。

小汪殺豬刀隨手封架,又一聲“叮”響,劍尖與刀背二度相遇,小汪刀勢順劍脊疾劃,刀鋒與劍刃相錯迸出豔麗火花。只一剎,刀鋒已劃至護手,護手裂,直劃過胸。劍客一個旋轉,撞翻豬肉攤,以右手劍身拄地,左手護住胸腹,大口大口喘息著,苟延著即將逝去的生命。他用盡了最後一分氣力,一字一字地說:“主,上,不,會,放,過,你,的……”

小汪不語,依舊一刀刀剁著豬蹄胯,他沒有再看那具屍體。

一隻蹄胯剁好,小汪收刀,看了看如火豔陽,又看了看手中的殺豬刀,還看了看遠方,嘆口氣,像自語,又像是回答。

“好自為之吧,”他說。

※ ※ ※ ※ ※

小汪殺人,汪家集許多人見了,有人報官,但找不到小汪,小汪已遠走高飛了。後來的許多日子裡,還有人懷念小汪,懷念小汪既準且狠的切肉刀和一刀下去決不短斤少兩的誠信作風。

3.

野渡無人舟自橫

“撲楞楞”一片響,一群水鳥自茂密的蘆葦叢中驚起,箭般射入暮色中,荒涼渡口映著斜陽餘輝,靜謐異常。蘆葦深處傳來隱隱漁歌,歌聲漸行漸近,轉一道河灣,漿聲“咿呀”中,一隻破舊的漁船從蘆葦蕩中探出頭。船伕的斗笠壓得低看不清面目,他不疾不徐地划著,慢慢向河岸靠攏。

站在荒涼渡口,狄遙的神情索然,他冷冷地看著遠方即將逝去火般焦灼的落日,感傷之情油然而生,他不知道自己這種亡命天涯的日子,到底何時才是盡頭。

他向那隻渡船招手。

“客官,渡河嗎?”船行岸前,船伕抬起滿腮鬍鬚問狄遙。

狄遙道:“船家,此去對岸幾時可到?”

船伕連聲道:“不遠,不遠,只一柱香功夫即可。”

狄遙點點頭,待船至近前,左足踏出,便待上船。突然之間,遠處一聲呼哨,狄遙神情一動,改踏為踢,左足起處,身軀已游魚般沒入河水之中。箭矢飛蝗般射在狄遙所站之處,但見泥土紛飛,蘆花亂蕩,一片凌亂之狀。

那船伕眼見得狄遙沒入河中,四周搜尋卻不得見,心中焦慮,雙漿急劃,船在河中急轉尋找狄遙蹤跡,但如何尋得見?只聽得對面蘆葦叢中傳來連片慘叫,這些慘叫此起彼伏,綿延不絕。

船伕神情更見焦急,雙槳划動,向來聲尋覓,船至中途慘叫漸止,船伕停船河心,握漿在手,屏住呼吸,聆聽周遭動靜。

四野無聲,彷彿適才的殺戮從未發生過一般,船伕身軀在船上一個急旋,雙漿車輪般擺動。忽聽背後水聲四動,似有一物由遠而近疾撲而至,船伕大吼一聲,身軀飛躍丈餘,凌空扭身,雙漿尋聲劈出,“叭”一聲響,那物事已為雙漿擊中。船伕卻覺有異,細看間擊中的卻是一具屍體。船伕欲收勢已不及,一隻灰影水鳥般自河岸掠來,那身形閃電般快捷,一閃便至,交錯之際,寒光閃動於斜陽靜水間,躍於半空中的船伕陡覺身軀一輕。

是一種騰雲駕霧般的輕。

那一瞬間,船伕的神經末梢還未完全消失,他的雙眼下意識張望,他發覺自己齊頸以下的軀幹已與腦部分離,片片飛血飄蕩在空中,帶著船伕眼角的餘光消失在漫天暮色裡。

狄遙背對血雨靜立舟頭,身上的衫衣盡溼,滴水由頭至腳一路流下,他彎刀平持,心頭莫名悲慼,對他而言,殺與被殺都是一種無可奈何的事情。

船到彼岸,狄遙躍下舟頭。他在岸上再次回望這葉破舊的孤舟,幾隻寒鴉正從蘆葦蕩裡飛出旁若無人地落在舷上,寒鴉叫聲中,野渡之上一片淒涼。狄遙知道,這葉孤舟再也不會有渡客光顧了。

※ ※ ※ ※ ※

衙門裡的捕快趕到野渡時已是五日之後,撲面而來的腐屍氣息使衙役們寸步難行,在捕頭的驅趕下,他們草草搜尋出十具屍體。其中九具為黑色勁裝打扮,這些屍身手持箭弩,引而不發。另一具是個身首異處的落腮漢子,划船木漿仍握手中,和屍身一起漂浮於河面上。

由於作案現場無任何證人證詞,事後也無任何線索可尋,這樁無頭公案一直掛而未決,成為官府懸案。

4.

迅雷與閃電

第一聲焦雷在天上炸響的時刻,一道閃電正打在張發矇面的眼上,張發打了個冷顫,他的手因為握劍過猛變得蒼白起來。四周,他的同伴掩在這片密匝匝的樹林裡幾乎與夜色溶為一體了,不細看,實在無法知曉他們的存在。

這是張發參與的第二次狙殺行動。他受命於一個神秘的殺手組織,雖經數年幾近殘酷的刺殺訓練仍有些緊張。他不知道這次狙殺的物件是誰,但他知道這個被狙殺者並不簡單,因為江湖上能讓組織中十六名殺手精英一起出動的情勢並不多見,而且這個組織的頭目已經親臨。

天熱,有焦雷在夜空中炸開,但還沒有下雨,熱力劇烈吞吐。他已在樹上隱藏了個把時辰,卻覺得像是經歷數個世代,手摸在蒙布里的臉上,汗水就這樣在燠熱的夜裡變得清晰而歡暢起來。

第二道霹靂閃動在天空,雨下了起來,雨粒細細地、沙沙地,張發的心中一陣輕快,熱一瞬間彷彿變得遙遠了。

而此時,打傘著灰衣的狄遙也出現在第二道霹靂中。

狄遙的腳步沉穩緩慢,每一步在林地裡都會留下一個淺淺地坑。腳下的那雙布鞋已被雨水浸透,雨中每邁一步,便有些許積水從鞋裡泅出,說不出的莫名難受。

他進入了張發的視野。

仔細看,張發透過一閃即逝的電光會發現傘面的墨跡,那是一幅白描的江南山水,淡淡幾筆山水神韻在閃電的間隙裡顯露出來。張發在那一瞬間的睨視中,有了一絲不經意的感動。他是江南人。江南山水如詩如畫,江南的感覺如沐春風。

如果再仔細看,這些黑巾蒙面的殺手會發現狄遙的手,他的右手緊緊握著一個刀柄,那是一柄彎刀。彎刀如月,它斜插在狄遙腰際,在拖泥帶水的步履中沉默地散發著固有的殺氣。

第二道閃電陡起,殺手接到了行動的訊號。

啟首的四道劍光在閃電中匹練般疾刺而下,凌空的劍光閃動如虹,飛刺狄遙。

依舊前行,狄遙未止步,手中油紙傘突然旋動,那幅江南山水畫在這旋動中變得遙遠迷離起來。

這種旋動給四個劍手造成了恍若夢境的幻覺,劍仍毫無滯瀉地刺入了傘中,四柄劍幻起的四道讓人爍目的劍光,一霎間,沒入傘中。

劍身沒入,劍手的軀體直壓下來,這應該是絕無生還的四刺,傘中的軀體應該有四個致命的窟窿。但這四名劍手在直壓下去的時候卻沒有感覺到劍的刺入,他們有一種空的感覺。

空空如也,空無一物。

然後他們看到了那柄畫著江南山水的油紙傘突然裂開了一個圓圓的圈,於是他們突然看見了“月亮”。

霎間的月亮。凌厲的月亮。一種白而亮的彎彎月亮。

月亮怎會是凌厲的?雨的夜晚怎會有彎彎月亮?

這些問題的答案已經在這四名狙擊手的腦海中成為過去,死神在“月亮”閃起的瞬間來到了他們面前。

傘中人的那束“月亮”,已如閃電般劃過了他們的咽喉。

月光四折。

之後,一閃。

只一閃,“月光”閃電般沒入傘中。

四名狙擊手並沒有感覺到死神的突然降臨,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凌厲的“月光”,他們蒙面的眼神慘烈,他們不相信這樣的雨夜會有“月光”劃過咽喉。

刀閃,人落。血濺。

狄遙仍在雨中,打著一柄被劃斷的殘傘,站在四名屍體的中間。傘上被劃去的殘圈輕輕落下,圍在狄遙的腳踝前。

雨聲四濺,殘傘中的狄遙繼續前行。

又是四柄劍。

這四柄劍不是出現在天上,而是樹林裡。四個不同的方位,四種不同的角度,四個兇猛的殺手。

長劍刺穿重重雨幕,像四條疾疾吞吐的毒蛇。

但這四柄劍又落空了,攸忽一閃,目標已失去蹤影。狄遙的身影陡地一翻,閃電般躍出圈外,左手傘柄疾揮打在一名劍手的後腦,這名劍手的後頸立即被擊中,血自口中噴出。借一擊之勢,狄遙再次躍起,刀光翻動,切斷了另一劍手的腕脈。霎息間,神出鬼沒般出現在餘下兩名狙擊手的面前。

去而復回的狄遙露出一張留有短鬚的臉龐,那是一張堅毅而削瘦的面容,刀鋒般凌利的眸子。如月光的刀刃閃動在這兩名劍手的咽喉之際,任何反應都顯得多餘,他們想叫但叫不出來,只餘徒然張口,於是他們至死都是張口的表情成為某個神秘組織用以研究的物件。

前行,腳步沉穩,留下一個淺淺的水坑,淺坑被雨水沖積,瞬間沒影。那柄象徵死亡的彎刀被斜置於腰下,刀上的血被雨水輕輕沖洗,自刀尖流下,至於無。

第三聲迅雷閃起之時,狄遙發現對面樹下出現一個身影。不知道這個人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好像一直站在那裡沒動一樣。

那是個紫衣人,他打著一把油紙傘,傘掩住了面目,右手握著劍,薄而窄。他彷彿很隨意地握在手中,右袖長長地掩住窄劍,傘下看不見的神情彷彿有些落漠。

雨不停下,不急,徐徐地,雨水擊在劍刃上,“叮叮”輕響。

狄遙手把住刀柄,盯住劍,收縮著眉宇,一字一字地道:“青雲劍士,葉青雲?”

他微側傘柄,露出一張清秀而又有些異樣的臉,他的聲音冰冷,如同他的劍鋒,他道:“好眼力,我就是葉青雲。”頓一頓,又道:“我的手下均為閣下一刀畢命,出刀快,出手穩,閣下是狄氏兄弟中的哪一位?”

狄遙頷首道:“不錯,我是狄遙。”

葉青雲輕輕一笑,他的兩道細眉因笑有些彎彎的,異樣更加濃重,收笑,劍上揮直指狄遙:“在下已在此恭候多時,奉主上之命,特來取爾性命。”

狄遙並不作答,目光盯緊狹劍:“青雲劍名動天下,今日得見,實是有幸。”他話鋒一轉,“據傳,近年來武林之中幾次三番發生滅門血案,俱與青雲劍有關,果有此事?”

葉青雲左眉微挑,落漠的神情間有股說不出的邪惡上湧:“淮南蔡家、金刀王家、還有上官世家,這幾家的當家人自恃資歷,倚老賣老,主公欲收之,他們不識相,該殺。”說到最後兩字,恨意滿懷,目光邪視,英俊的臉龐上大顯兇殘之意。

狄遙沉默,提刀的右手愈加著力,他道:“你們的組織叫青龍會,你是青雲壇主?”

葉青雲左眉傲然上挑,仰首悠然道:“‘天青如水,飛龍在天’。狄遙,主公殺你之意我並不知曉,但你知道的的確太多了。”

狄遙微笑道:“那麼如此看來我這次必死無疑了?”

葉青雲邪笑更盛,他的牙縫中迸出了兩個字:“不錯。”

他說出最後兩個字時,目光收縮,青雲劍直指,在愈加密集的雨水中磐石般不言不動,任雨水擊劍,乒乓微響,冰寒蝕骨。一股尖銳的殺意自他的劍尖絲縷傳出,腥雨中,盪出讓人無法釋懷的殺氣。

※ ※ ※ ※ ※

五月初九,葉青雲格殺淮南蔡家當家人鬼爺蔡智恆於大門外,交手僅三合。

六月初七,擊殺洛陽金刀王家大掌櫃王敢當於十裡鋪,據王家僕從言說,王敢當金刀未出手。

七月初十,狙擊上官世家門主上官雲飛於紅林,上官雲飛咽喉中劍,傷處僅盈寸。

鬼爺蔡智恆、金刀王敢當、上官雲飛均屬江湖中的名門顯族,不僅有錢有勢,在江湖上吃得開、玩得轉,且其叔伯子侄不乏武功好手,三位當家人在江湖中更是業績不凡,但卻均在青雲劍下走不過數招。

青龍會是天下最龐大、組織最嚴密的幫會,這個組織裡有數不清的能人異士,他們隱藏在江湖的各個角落,伺機而動。在青龍會有一個最令江湖人膽寒的殺手組織,他們被人稱作青龍殺手,葉青雲是其中的一個壇主。

※ ※ ※ ※ ※

狄遙知道自己遇上了一個強勁對手,這個對手的武功雖未親見,但絕對不容小覷。他握刀之手愈加著力,渾身勁力透在身際,方寸之間殺機四伏。

第四聲驚雷驀然而至。迎著雷鳴葉青雲身形一動,長劍閃電般刺出,狄遙腳步斜移,反手揮刀。劍疾如風,刀快似電。但劍嘯刀風俱是輕微。“叮”一聲輕響,刀劍首度交鋒,身形疾錯而過。葉青雲疾奔七步,止住,眼望前方,似看驟降的暴雨。他的背有點讀書人的駝,但他的劍卻斜指七星,靜默如磐石。

狄遙沖天飛越,落地之時濺起星星雨水,彎刀斜下而立,空餘左手做握拳狀,全身力度注於刀中。

暴雨如注,卻掩不住此時濃厚的殺氣。

又一輪閃電中,二人同時轉身,躍空而起,身形輪般飛轉,葉青雲狹劍斜刺如雨中流星,狄遙彎刀橫劈若夜間凌月。刀劍在驟雨中發出一連串的金鐵互擊之聲。急驟的雨霧掩不住漫天的刀光劍影,迅猛的奔雷壓不住兵刃的碰撞,絲絲星火迸射而出,如雨中的煙花夜火。

至最後一擊,聲響突一變,彎刀已為狹劍擊為兩截,前截斷刃如風中殘葉飄於雨幕之中。

長劍中宮直進已刺入狄遙肩胛,倏忽間,半截斷刃已自狄逍掌中急吐,夜雨驚雷中劃出一道耀眼的弧光,如閃電,如流星,在葉青雲的咽喉處疾削而過,

人落地,刃入體。

狄遙站立不動,左手緊握刺入肩胛的青雲劍,鮮血泅出,染紅灰袍,他不倒,立著,任雨水如注。

葉青雲也站著,先立,後退,手握咽喉,背靠樹,大口大口喘氣,神情急切得像一隻受創的野獸。他手指狄遙,目光在雨中帶著絕望和不信,靠著樹緩緩滑下去。

雨越下越大,夜越來越黑,雨霧在深夜裡織成網,林色深不可測。

狄遙左手抓劍柄,用力拔出,血“卟”地從創口噴出。狄遙手撫傷處,一步步向林子深處行去,血從指縫間流淌,混入雨水。

夜空再次迸起一道閃電。狄遙穩住呼吸,前後共有八名狙擊手悄然掩殺過來。這就是青龍會的作風,青龍會從不允許任何一次行動失手,葉青雲不過一殺手頭目而已,只要達到目的,任何代價在所不惜。

狄遙迅速冷靜下來,腦中略析形勢,確定了方位。青雲劍斜指,向前疾奔,近前方四人時,一狙擊手劍至,狄遙揮劍,敵刃斷,青雲劍入體。狄遙劍光一閃回手反削,正中另一人咽喉。第三名狙擊手長劍斜削,狄遙側身避讓,劍疾刺,自前胸透入,那名狙擊手甚是強悍,雙竟抓住入體劍身,狄遙用力竟拔不出,狙擊手右手劍乘勢疾揮而下,情急中狄遙伸右手隔其右臂。狄遙進,敵退,背後是樹,青雲劍自前胸透體入樹。

一劍斜削。這是第四劍,張發的劍削向狄遙的後腦。狄遙辨來勢,低頭,放手,劍疾過後腦,削斷狄遙的束髮,劍勢上走,斬斷靠樹同伴握劍的手,手連劍飛出數丈開外,落入一片水窪。狄遙突地轉身,鬼也似披散開的頭髮在又一個閃電中顯得說不出的悚然可怖,張發為這一怖景驚住,狄遙左足前踢正中張發頭部,張發立即栽倒。

倒地前,張發後背衝出的又兩名劍手已向狄遙發出了另一輪進攻,但張發卻什麼都不知道了,他的腦痛疼欲裂,昏厥感遍襲全身。

※ ※ ※ ※ ※

雨如注。張發醒來時遍地死屍,殘肢斷臂四散,鮮血與雨水匯合一處,急急流淌。張發站起身呆呆看著這一幕,行走間一個趔趄被屍體絆倒,身形撲入水窪,抬頭時手中抓住一物,是一隻手,一隻緊握著劍的斷手。手因失血和雨水的浸泡變得白胖起來,此時一道驚雷兀然響起,張發的神情霎間因了這一響發生異變,他大叫一聲,丟擲斷手,捧住自己的腦袋,瘋一般向林外疾奔。

許多年後,青龍會眼線密報,張發住在某個僻遠村落,平日與常人無異,每逢雷雨夜便會奔進林地,大聲嚎叫,其狀可怖,聲聞裡許。

5.

鄉關夜雨十年燈

那片繁華的小鎮是坊城。原先是荒涼沙漠的邊緣,雜草叢生於十數里外,狐兔和狼狽在這裡跳躍閃沒。數十年前的某個夏天,一個江南的生意人偶然發現了這片土地,他帶著八月的熱汗在草叢的盡頭四處巡視之後,開始在這片荒野上大興土木。客棧與酒樓、妓院和賭場支撐起了小鎮的繁華與自信。往來商賈在這裡開始了日行夜息,無數離難者開始了生息繁衍,開始了新的永遠都避不開的恩怨情仇。

※ ※ ※ ※ ※

狄遙出現在坊城是在一個寒冬的日暮時分,經歷了數度追殺之後,他身負傷痛沿著一條綿延的河流逃到這裡。

他滿身傷痛,心神倦疲地走在坊城的街道上。坊城的居民寧靜隨和,他們忙著各自的生計,狄遙的到來沒有引起絲毫注意。其時寒冬的夕陽緩緩西下,河水帶著金黃波光靜靜地從坊城邊流過,匯入了遠方不知名的更大的河流,狄遙的心中充滿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脈脈溫情。

長期的追殺與逃亡使狄遙身心俱倦,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遠比身上的傷痛更刺骨,他需要休養生息。當他第一眼看見坊城的時候,就無由地喜歡上了這裡,這裡讓他想起了江南,在那遙遠的故鄉有著靜靜地小橋流水、古老的青石板和彷彿亙久不變的生活。

經過一番探尋他沒有發現青龍會的蹤跡,他想即便青龍會耳目遍天下,也不會在短期內追殺到這裡。他決定隱居下來,撫慰身心俱倦的傷痛和心靈。

狄遙在坊城數里外西北隅購置了一處四套間的宅院,宅院舊主是坊城的小本生意人,急著變現回中原,價格甚是便宜。那片庭院不大,好在乾淨整潔,房屋周圍沒什麼人家,頗合狄遙心意。狄遙請了些工匠對庭院屋居進行了大規模修繕,歷時數月方始完工,又添置了些日常用具便住了下來。狄遙有了家的感覺,他靜下心來,開始了離群索居的生活。

江湖風雲變幻,世事輪迴無常。狄遙對世事早無興趣,他種了些耐寒的植物,養花修性。他在鎮子的吳鐵匠那裡重新煉造了一把彎刀,那段時光,狄氏的彎刀技法在無所欲求中日益精進。閒暇的日子,狄遙會想起故鄉,想起家人,他們仿如夢境般存留在潮溼的記憶深處,揮之不去。

記憶中,江南的街巷是由一塊塊青石板鋪就的,那些青石板因著歲月的打磨光滑潔亮。清晨街頭,小巷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江南特有的潮溼雨氣在空中飄蕩,一些久遠封存的記憶像夜晚的春雨悄然襲入夢境。雨後的街道清新溼潤,潮氣濡溼了行人匆匆裙角,早點攤子有一搭沒一搭吆喝著,睡意惺鬆的婦人捏住鼻子,提著馬桶,在河邊刷洗,霧氣縈繞在臨居的河間。母親在這樣的清晨通常會坐在自家門前,用一把古老的檀木梳子,梳理著頭髮。母親的髮絲花白,在臨河霧氣的飄蕩中不甚分明,歲月已在母親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跡,但母親沒有絲毫的抱怨,她梳頭的動作平穩有力,神情安靜寧和。大哥此時正揹著包袱匆匆去趕早船,開始忙碌一家的生計。物斯於人,對狄遙而言,江南的風物景緻和親人的音容笑貌只能在夢境裡去回憶和追尋了。

※ ※ ※ ※ ※

小汪來到坊城是一個七月流火的季節。

驕陽灼烤著大地,一切物態喪失了應有的生機和活力。小汪在火一般的驕陽下進入坊城這個決定了他一生命運的地方。他走在坊城的街道上,步履匆忙。此刻,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喜怒哀樂、生死榮辱和快意恩仇都將緊緊與這個荒涼的邊陲小鎮聯絡在一起,令他在今後的歲月裡輾轉反側,欲罷不能。他站在坊城的街道間,汗水流淌在光滑的青石板上,疲倦的目光在一家家酒樓和客棧間徘徊。

他尋了一家酒肆,喝著最低劣的燒刀子消磨掉下午炎熱而漫長的時光,長期的逃亡使他對酒已不再拒絕,酒反而成了他麻醉自己神經的最好工具。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小汪離開酒肆帶著些微的醉意尋找歇宿之地。

後來,小汪站在了棲鳳樓前。棲鳳樓,坊城最高檔的妓院,最昂貴的銷金窟。小汪當時並不知道棲鳳樓是家妓院,他聽到裡面傳來女子放肆的笑語,他下意識地停住腳步向裡張望,但什麼都看不見,他有些悵然若失。這種情緒籠罩之下,突然有種奇特的景象在眼前呈現,一朵朵花兒拋灑著、旋轉著自天而降,散落在小汪的身上、腳上和地上,這些花兒傘狀飄落,淡淡花香四處溢開。是菊花,金黃的葉片蝴蝶般四散飄逸,炎炎夏日裡有了一絲久違的清涼。

小汪抬頭仰望,他看到了那個改變他一生命運的女人。那一霎間的仰望對小汪而言,彷彿經過了無數代,彷彿是前世今生,一切的生老病死和痛苦歡愉都無由地交織在一起,時空彷彿已停頓。

人淡如菊,小汪想真的是人淡如菊。那個被小汪稱作人淡如菊的女人此刻正倦懶地倚欄而望,其時斜陽荒山,寂寞鳥語,都因了她這一望,有了一種悽絕豔美的氣氛。她的目光彷彿痴了,手中菊花零星飄落,棲鳳樓裡的歡聲笑語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只餘一天一地的寂寞與無法言敘的萬種風情。後來她從冥想中醒來,低頭,發現一個揹著行囊、絡腮滿臉、風塵僕僕的漢子呆呆地向她凝望,那些菊花四散飄零,有的在他腳上,有的在他肩上,有的甚至落在了他的額頭,但這些他都不顧了,只呆呆地看著她,彷彿亙古依舊。她被小汪神不守舍的痴相吸引了,不由得嫣然一笑,那未施脂粉的臉上似羞怯,似迴應,似無盡的欲拒還迎。

小汪的心裡應了這一笑突然有了一種拉弓上弦的感覺,就連呼吸也窒息住,那一霎間,突然做了這輩子既後悔卻又死而無憾的決定,他決定留在坊城,結束那種亡命天涯的離難歲月,開始另一種屬於自己的卻永遠也望不到盡頭的囚徒之旅。

那個改變了小汪一生命運的女人叫阿菊,小汪說人淡如菊。

她是棲鳳樓的頭牌娼妓。

※ ※ ※ ※ ※

清晨。集市。馬車。

一輛失控的馬車在一個凜冽的清晨衝入喧鬧的集市。

集市人多物雜,駕轅的車伕早已不知去向,帷簾晃動中傳來婦人的驚叫和孩童的啼哭。

驚馬狂奔似箭,狄遙在集市中仰望時,那馬車已撞倒了五個路人,踢翻八處貨攤,在眾人的驚叫中,從狄遙身畔風一般掠過。

狄遙轉首,馬車前駛,前方十餘丈處是春寒料峭的雁歸河。

初春的河床冰凍已解,河水冷且急。

狄遙側步急追,馬車僅距河十丈。

狄遙沖天彈起,一拔丈二,右手彎刀自袖中陡翻,揮手激射,寒光乍閃間劈斷右側車轅。

右轅斷,怒馬帶左轅奔駛依舊。

馬車距河岸五丈。

狄遙雙足著地,運勁急提,施展八步趕蟬,轉落燕子三抄水,半空疾換雲梯縱,身形再度掠起。

馬車奔駛如故,狄遙身在半空距車轅仍遠,正空自焦急,突見人群中有白光作飛輪般閃動。

光蕩得眩目,只一閃正斷左轅。

馬前撲進河,車慣性前駛。

狄遙雙足空中借力互擺,交替踢出,鷹隼般落於轅前,雙臂一振架住斷轅。

車轅距河僅丈餘。

瞬息間,怒馬在眾人驚呼聲中直衝入河中。

車駕因慣性直撞狄遙後背,狄遙陡一聲喝,吐氣開聲,運勁於背,硬接這一撞,雙足向前急奔五步,立使千斤墜,強壓車駕奔勢,勢止,右足已踏在河沿邊。凜冽的河水即時淹沒,深盈尺許。

集市惶然至無聲,爾後齊呼。

狄遙在呼聲中放穩駕轅,他沒有掀簾探視,馬車中的女人與孩童應已無恙。集市的人們紛紛奔向馬車,人們臉上有笑容,有興奮,有不明所以的惶惑。

狄遙逆人潮而緩行,來到一處攤案前。

攤主是個留有微髭的年輕人,嚴格來說,是一個不再年輕的青年。

這人很奇怪,旁人都在看熱鬧他卻無動於衷。

他穿著件油膩的棉襖,袖已挽起,揹負雙手,有股峙如山嶽般的氣度與氣勢。

案几前堆著肉和骨頭,肉切得精細,骨頭不餘一絲肉。

狄遙緩步走近,看著他。

他也看著狄遙笑,笑中竟有種和狄遙極其相似的滄桑。

狄遙把殺豬刀置於几案上,他放得輕,輕得就像刀從未離開過砧板一般,刀刃在初春的陽光下泛起眩目幻彩。

狄遙笑了笑,讚道:“好刀。”

年青人道:“是好刀。”

狄遙接著道:“好刀法。”

年青人道:“是好刀法。”

“貴姓?”狄遙看著他的眼睛,說不出地柔和淡定。

年青人仰頭想了想,那一仰頭的神情有種無法敘說的天真:“我姓汪,他們都叫我小汪。”

小汪拿起刀,曲指一彈,刀發龍吟,他貼著刀背聽了聽,再次露出滄桑而天真的笑容,那種無聲笑直越千古,卻離狄遙很近很近,彷彿咫尺般地近。狄遙被這種笑感染了,也笑了起來,那是一種滄桑面對另一種滄桑。

6.

天外天

畢千鋒輕輕踏進慕容宗族的墓地。

那是一片微微凸起的平丘,綿延十餘里,這片墓地得太祖皇帝御封宗墓已有百餘年。其時已近黃昏,殘陽如血,漫山野花在夕陽中鍍上了一層金黃的彩豔。好一片亡者棲息之所!

墓地的左側一座座舊墳的縱深處,聳立一處新墳,墳旁靈幡遍佈,奠品豐盛,簇擁在墳前象徵逝者往日的威榮。畢千鋒在墳前止住腳步,看著墓碑,那是慕容世家前宗主慕容遠秋的墓穴。

月前,這個號稱武林七大世家之首的一代宗主,在與畢千鋒的決鬥中失去了性命。適時決鬥公平,一劍封喉,即沒有多餘的掙扎拼鬥,也沒有所謂的恩怨羈絆。

畢千鋒是江湖中的頂尖殺手,殺慕容遠秋代價不緋。

慕容遠秋的死對慕容世家並沒有太大的震動,畢竟已是七十歲高齡的老人了,人到七十古來稀,這句話慕容世家的人還是能夠理解的,但人畢竟是畢千鋒所殺,因此在慕容遠秋入殯的第八天,慕容世家的少宗主慕容楚南對江湖宣佈正式出任慕容世家的新宗主,與此同時,也啟動了為老宗主復仇的計劃。

這項計劃的關鍵內容是:殺畢千鋒者酬金十萬兩。

畢千鋒歷有不成文之規矩,凡所殺之人,月餘內必往祭奠。

今已月餘,乃畢千鋒祭奠之期。

在慕容遠秋墳前三拜之後,畢千鋒略事弔奠沿小徑向宗墓外行去。

日已落盡,餘輝薄稀,漸有月上中天之勢。爾頃,有風起,草木皆動。畢千鋒握劍愈緊,目光循視,遠處景緻婆娑。雙目略視周遭,足下已飛奔而出,借疾奔之勢凌空躍起,夜行蝙蝠般撲將而下,其下是河,河水粼粼,河灘蒿草遍佈高處可及數尺,畢千鋒提縱快捷,身形灰煙般沒入叢中。

四個人,從四個不同的方位衝向河灘浩蕩的草叢。

他們是四個兇徒,四個剛從天牢裡放出的凶煞。他們在大牢中蜇伏,未嗅世俗血腥已有十餘年。

他們獲悉畢千鋒必至墓地,早已設伏多時。

最先進入蒿草中的兇徒豹子般迅捷地奔跑,手中揮舞一對板斧,雙斧交錯在胸前,斧刃在月光下泛起片片光寒,他在一人高的草叢中尋覓,口中呼吸濁重,身子在光亮中微微顫抖,雙眼兇光懾人。

尋覓久不見之後,他喪失了耐性。雙斧在急切中揮向了過人高的蒿草,揮舞中,大片大片的草叢為利刃切斷。

忽然間,他止住揮切,斧勢凝在空中,屏住呼吸,他嗅到了草叢某處的響動。

猝然一個轉身,發現了十丈開外的一處光寒。

他的臉上露出野獸發現獵物般的獰笑。

他立即衝了過去,飛身掠起,雙斧交錯凌空直劈光寒閃動處。

那是勢若千鈞的一劈。這一劈貫注了一種“五馬分屍”的陰勁。

若被一斧劈中,只要有一點傷口,勢必成為潰傷,傷處呈破散狀,而後波及全身,爆散而開,故名“五馬分屍”。這個兇徒就是世上唯一懂得“大卸八塊,五馬分屍”功的人。

得意的獰笑。迅捷的斧劈。五馬分屍的陰勁。

他彷彿已感覺到斧劈入身體劈斷骨頭的響聲和快感了,那是一種飢餓之人看到滿桌山珍海味的快感。

他聽到“叮”一響,那不是砍在肉身上,卻彷彿是兵刃撞擊聲。

然後他看見一柄劍在夜空中飛翔。

那柄劍在飛翔中激烈地顫動,泛著點點寒星,這寒星就象泛在他心上一樣,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顫動著他。

他抬頭,彷彿發現那柄飛動的劍身上有人影一閃,與此同時一種類似鋸齒狀物體疾劃過咽喉。

他側頭,見一青衣人彷彿行吟詩人般在丈餘外負手望月,其月中天,映照出青衣人略帶憂鬱的蒼白麵頰。青衣人揹負的手中拈一葉青草片,草片狹長的齒口正有點滴血珠順沿而下,這些血珠滴落在寒光閃動的斧刃上,輕慢地滑落。

他呆呆看著青衣人,心頭無比沮喪,一絲痛楚從咽喉傳出,他狂吼一聲,血珠自咽喉四散,在圓月的映照中霧般噴薄開去。

第二名兇徒用的是一隻鏈子流星錘。

那錘在他的頭頂呼嘯盤旋,風聲激盪,蒿草四散,風聲鶴唳,懾人心魄。

突然間,三丈外有物躍動,流星錘閃電擊出,擊空,錘在地上砸出坑狀,坑中泥土四處濺開。一擊不中,欲退,已不及,一隻利刃已深入他的胸膛。

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一張近在咫尺的臉龐,他看不清來人,因為他的瞳孔正在逐漸擴散。

他低下頭,模糊看見紅褐色的血液從破口處沿雪亮的劍鋒溢位,它彷彿帶著聲音,汩汩地流動著,滴落在月夜下的蒿草上,泛著點點光色。

他重重嘆息了一聲,死神在無聲無息中將他一帶而過。

畢千鋒是主動出現第三個兇徒面前的。

這是一個身形巨大,耳戴環器,手大腳寬的巨人。他看著畢千鋒,一面狂笑,一面提著撲刀,他的笑怪誕可怖,刀鋒在月光下流動著異樣光彩。

兩人相距八丈。

兇徒在狂笑聲中開始疾奔,身形在疾奔中沖天而起,一拔丈二,撲刀在空中直劈而下,刀勢凌厲,沛公莫御。

畢千鋒長劍斜指,不言不動。

至刀勢及身,身形暴退,閃電般向右側逸出三尺,在間不容髮中讓過背後致命一擊,他的劍反手自腋下穿出,血飛濺,在陡發的慘嚎聲中,背後偷襲者的血濺漫畢千鋒的背衫。

畢千鋒右手一格抓住偷襲者側面襲空之劍,雙足疾進,將劍直送入巨人胸腹。巨人沒有閃避的機會,刀勢已在攻擊中用老,他本是輔助偷襲者進攻的,但前撲的身形此時便如主動投懷送抱一般與劍鋒溶為一體了。

巨人瞪著銅鈴般的目光看著畢千鋒,他們離得如此之近,近得連眨眉毛的縫隙都沒有了。他的笑未歇,但已嘶啞,劍壓住了肺葉,血自口中噴射而出,在月光下濺紅了畢千鋒蒼白的臉。他用巨大的手掌去抓畢千鋒的咽喉,畢千鋒冷笑,聽任為之,巨人已是強弩之末,手已無力於掙扎,力盡,帶著臉上悽惻而怪異的笑容走向生命的盡頭。

月彎如眉,微風起,蒿草因微風而輕動。

畢千鋒抱劍於胸,立於蒿草湧動的一片空地前,閉合雙眼,平靜等待。

那柄劍靜立懷中,如主人般安寧平和。此劍名曰“無恙”,乃甘苦楚所鑄。甘苦楚,當世鑄劍大師,一生鑄劍十柄,每柄劍鑄法各異,“無恙”是甘大師最後一柄鑄劍,劍成之日亦即身弒之時。江湖傳言,下手之人亦即持劍者。

還有一個天牢裡的兇犯沒有出現,但畢天千鋒已感覺到這個兇犯的存在了,那是個特立獨行的狂人,他自負而孤傲。

那片空曠處,長著一棵桂花樹,樹上的花開得正盛,月下桂花香,飄溢的花香蕩氣迴腸,掩蓋住適才的殺戮與血腥。

驀地,畢千鋒睜開雙目,也許是眼皮開合地霎間,那棵桂花樹下已立了一個人。

那人彷彿早已站在這裡,一身白衣如雪。

桂花香氣攏著他的身子,柔髯垂於唇齒間,孤傲而神秘,他的雙目似閉未閉,一副永遠都睡不醒的樣子,他渾然不覺地處在這情境中,就像穿越了無盡時空才來到這裡。

後來,白衣人輕輕打了個呵欠,這樣的時節,那滿樹的桂花竟因這微小的呵欠而朵朵飄落,數朵白色的桂花落在他的肩上,白衣人伸出左手輕輕將之拂落,動作緩慢而優雅。他在桂花飄落中微笑起來,如眉的彎月襯著桂花飄落下的白衣,說不出的脫俗出塵。

畢千鋒看著白衣人。有微風在月下蕩起,他的肌膚突然爆起無數寒粒,心裡有股冰涼冷意升起。

白衣人無語而望,笑容奇特,神情雍容而恬靜。

那笑彷彿岩石上的一點劍痕,它是活動的,有種懾人心魄的悸,彷彿靜水中的微波,恰似原野悠悠盪漾的油菜花,有如夜空中久視不移的粒粒繁星。

畢千鋒的腦海中突然有了一種倦意上湧,這種倦意愈演愈烈,宛如裂殼欲出的雛蛇,但此際他的身體卻充滿了冰寒。這是兩種截然相反的感覺,卻奇異地交織在一起。

他感到意識昏沉,奮力地擺動著頭,他知道自己碰上了出道以來從未遇過的大敵,這個人已無需出手僅憑意識既能殺人於無形。

他不能再等下去,這樣只能為敵人所牽引。

他立即、馬上、迅急地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動作,拔劍。

出鞘的無恙劍快得不可思議,劍光在月下豔出亮且麗的驚虹。

但這閃電般的一劍卻沒有攻向敵人,而是刺向自己。

自己的咽喉。

那閃電的一劍!

這是怎樣的一種功法?

是什麼人令畢千鋒這個江湖上頂尖的殺手一招未動而揮劍自戮?

這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有怎樣的奇詭經歷?

他是人還是神?

無恙劍快如閃電般在主人的咽喉蜻蜓點水般一掠而過,血箭般標出,月夜間恰如一記寫意墨紅。

但無恙卻沒有刺穿咽喉,只是從左側掠過,這一掠的刺痛突然使無窮倦意消失殆盡,與生俱來的鬥志重又迴盪在胸臆間。

及頸而過的劍不止其意在脖間轉了個彎,劍勢如流雲飛轉,劍光迎月又是一閃,如月下寒芒,在兩丈間距內直取月夜下、桂花間,微笑而立的白衣人。

厲劍閃動如虹,微笑在月夜花香間。

微笑中,那白衣人曾經拂過落肩桂花的左手彷彿輕輕動了動,手指很輕,輕而柔,拂動輕得無著落,彷彿未動一般。

即時,地上突然有五朵花憑空蕩起,乍彈間,急釘而至。

五朵花。一柄劍。

五朵憑空躍起的桂花。一柄名曰“無恙”的利劍。

花與劍相遇於霎間。劍光因花而衝動,花因劍而乍亮,耀起千萬點星寒。

花被絞入星寒中。

花碎如雨紛繁散落,星光亂舞若波鱗霎滅。

花碎。劍止。

畢千鋒疾退五步。

五個結結實實的步子,每一步在泥土中都留下深痕,每一步都退得深重而無奈。

畢千鋒靜立月下,月如鉤。

他額上的汗輕輕流淌,在臉部匯合,聚於下額,落入泥土。那樣靜的站立,彷彿聽見汗入泥土的聲音了。

畢千鋒為這種功法所懾住。

他不知道這是在怎樣一股力量下催動的五朵花,竟暴發出如許威力,而這種威力竟是白衣人在輕描淡寫中完成的。

他望向白衣人,白衣人也望著他。

白衣人月下身影依然雍容雅緻,從容自若。

畢千鋒目前的處境只有退,對於過於強大的敵手只有退避方能以圖再舉。但他沒有退,他不能退,他知道退之後只有一種選擇,那就是死。

——只有死才能為後退付出代價。

他再次發動了攻擊。

他輕叱一聲,疾衝五步,身形閃電般彈出,身劍合一,矯若青龍,劍尖疾顫間,在月下幻化出千萬寒芒。

又有三朵桂花自地上彈起,那攻勢說不出的緩慢青澀,但這緩慢卻彷彿貫注了一種魔力,它們全部沒入千萬寒星中。

寒星頓滅,攻勢立消,花毫無阻礙奇異地凝在了劍脊上。

劍寒,花香。

無恙劍銳利的劍鋒竟削不散脆弱的花瓣。

畢千鋒再為這三朵小小的花朵擊退了五步。

畢千鋒一退卜進,劍鋒一挺,似如水的月光中流出的一汩清泓。他以白衣人為軸心,十尺間距內,開始了全面、全部的快攻、搶攻和急攻。

他已全面意識到敵人的可怕。

他要以快打快,在快中取勝。

他閃電般刺出七十六劍。

畢千鋒是江湖中的頂尖殺手,不但劍快如閃電,而且身法鬼魅無常,呈千變之狀,人稱“瞬息千變閃電劍”。這七十六劍或直刺、或橫削、或立劈、或疾卷、或上撩、或下扎,如狂風驟雨,銀河千瀉。劍光落英繽紛,劍招異彩紛呈,劍勢凌然莫御,盡展瞬息千變閃電劍的風采神韻!

武林七大劍派掌門人此時若是親睹,只怕會盡數棄劍,終身不敢複用。

這七十六劍,他用了十五種不同身法,刺向七十六個不同的方位,但每一刺都只攻出一半,餘下半招卻如泥牛入海,蹤跡全無。

因為此時白衣人忽然動了。

他捲動袖袍。

剎時間罡風四起,地上桂花紛紛驟旋,五尺方圓內如花之屏風般散佈,形成花雨氣陣。

畢千鋒的每一劍都刺在破圖上,於是每一刺都只有半招,待七十六招刺盡第七十七劍欲起之際,突覺眼前一花。

白衣人詭異的身形一閃,左手拇指閃電般印到畢千鋒額頭。

畢千鋒猝然受襲,臨危不亂,仰首後翻,忽覺額頭一痛,已為拇指摁中,身形滑落間,無恙劍疾刺地面,支起跌落的軀體。

他在塵土飛揚中抬首前望,卻見一幅弔詭畫面。

彎月如水清亮亮照著那棵桂花樹,原本光禿禿的樹幹突然現出滿椏桂花,微風乍起,雪白的桂花簌簌作響,原先落於樹下的殘花已不餘一星半瓣,彷彿適才滿地花落只不過是一場悽婉絕豔的春夢,餘不下半點痕跡。

畢千鋒猶在夢中,他以手撫額,痛感尚存(白衣人閃電一擊卻只不過是輕描淡寫的一觸,並無一擊必殺之意),他為這場鏡花水月般的幻夢驚住,目光惶然四顧,其時,月涼如水,那白衣人早已失卻蹤影,彷彿從未存在過一般,只餘那滿樹桂花在風中輕擺飄傳清香陣陣。

畢千鋒沮喪萬分,自出道以來從未有過如此大挫敗,他提著無恙劍,一任劍布塵埃,在驚詫失意中步出河灘,月下身影照映出無限淒涼孤意。

一個更次將盡,那棵茂盛如初的桂花樹突然乾裂、失水、迅速枯萎了,滿樹桂花風燭般飄蕩,失落在無邊清月下的河灘裡。

※ ※ ※ ※ ※

數日後,一個雨夜的破廟裡,畢千鋒接到組織密令,他將趕赴西北邊陲一個叫坊城的地方,去完成一項絕密任務。

【點點滴滴:曾寫小詩——“劍客傳說”:你那一回眸的身影/有著驚天動地的寂寞/寂寞如春雨輕淚/沾溼了灰衿/它揮蕩在江湖中/流傳千古不滅的神話/閃耀出劍客的浪跡與脫灑

劍客遠行/猶如自由的奔跑和海天一際的波浪/泓出劍之彩虹/眩亮著奪目的華光/宿命出早已言明的歸去/那是一種怎樣的驚才絕豔啊!/象青春不悔的渴望/如沙漠潮湧/是黑暗裡的星辰/千古傳誦 2007。11。12】

7.

轎中人

(謹以此節向火梨小說《舞葉驚花》致敬)

一轎由南至西而來。

一頂藍布小轎,兩個勁裝轎伕,轎子平凡,坐轎和抬轎的人一路無語。這是一頂普通的轎子,在萬物肅殺的秋季裡顯得空曠而淒涼,他們一路南來,帶著一股死亡的氣息,終結著諸多無辜的性命。

暮秋,金陵城北。

金陵,繁華之都,王霸之氣相聚,金陵人恃仗霸氣,傲物凌人。

正午時分,陽光照耀下的暮秋有些微暖意。藍布小轎過城北集市,與市集潑皮攤霸牛二相遇,兩相均不避,牛二發作,言語間甚為不堪,二轎伕沉默不語,爾後,轎中人捲簾與牛二相視,忽而一笑,笑容詭異,牛二怔且惑,神為之牽,乃避讓。牛二離轎行十步,突仰天狂笑,笑未盡,一口血箭沖天而出,血未止,倒地猝亡。

初冬,函谷關。

函谷關,兵家險要,函谷關人豪氣不讓,說一不二。

掌燈時分的悅來客棧。店小二以客人已滿為由拒絕這行人的歇宿。轎伕相求,小二不讓,掌櫃毫無接納之意,言語不敬,相恃許久,轎中人不悅。

是夜,客棧掌櫃和四個夥計及十六家房客在睡夢中暴斃,他們面帶笑容,死狀甜蜜,彷彿仍處睡夢中一般。

※ ※ ※ ※ ※

上述是否轎中人所為均為臆測,無真憑實據,其間真象只有天知曉。唯一可確定的是這頂藍布小轎的目的地是西北邊陲小鎮——坊城。

【點點滴滴:中國現代武俠小說史上出現過一本奇書,這本書就是《舞葉驚花》,它的作者叫火梨。這部小說無論從語言、從架構、從技巧都開闢出一條武俠創作的新思路和新境界,為武俠小說的革新提供了某種可能。只可惜書僅此一部,人已不復此念,常引以為憾嘆!2007。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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