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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保安的金色外殼

簡介傍晚心情好的時候,馮海江就會把薩克斯掛在身前,踉蹌著步子走出保安亭,他和薩克斯的影子慢慢被夕陽印在新建村的圍牆上

法雅特吉他怎麼樣

一個保安的金色外殼

馮海江和他的薩克斯。李強/攝

馮海江花了20年,才擁有一把屬於自己的薩克斯,他說那是他的外殼兒。

這是一把金黃色的法雅特5610中音薩克斯,“美國技術,臺灣製造,河北出售”。2013年,在山西朔州的煤礦當保安時,他瞞著父母買下了它。那年他40歲,月薪兩千三四百元,為此他花了整整兩個月的工資,煙都要少抽些。

此後,薩克斯就再沒被他丟下。在朔州當保安的日子,他就用這把薩克斯在礦區吹《父親》《母親》;被傳銷人員騙去防城港時,轉遍全城的琴行尋找薩克斯;在上海找工作,拿著薩克斯到地鐵口吹。

2018年的冬天,馮海江輾轉來北京謀求保安之職,見到保安隊長時問:“讓不讓吹薩克斯,不讓吹就不用考慮我了。”隊長同意了。

如今,這個已快到“知天命”之年的男人,膚色土黃,頭髮油膩,嘴裡叼著三毛五一根的香菸,坐在北京南五環外大興區新建村一座不足6平方米的保安亭裡。一把金色的薩克斯斜靠在牆角。

他是北京數十萬名保安中的一個,沒什麼特殊,和其他大多數保安一樣身著淡藍色的工裝。身上那個編號ZA0073,標示著他與別人的區別。如果再有什麼不同,就是那把金色的薩克斯了。

買那把薩克斯的時候,他剛從一場嚴重的車禍中恢復過來。那是2009年,一輛後八輪的工程車撞向他開的小車。之後,36歲的馮海江就意識模糊地躺在了病床上,父母瘋子般地四處借錢救命。一個多月後,他保住了性命,但飛來的橫禍擊穿了家底。妻子也決定跟他離婚。

馮海江也算是個見識過人生苦難的人。之前,父親給村子裡挖鋁礬土,母親在磚廠幹活兒,他是家裡唯一的孩子,過了30歲才娶妻,但沒要孩子,“湊合著過日子”。30多年裡,他經歷了3次車禍,但都死裡逃生,他慶幸老天沒要了他的命。

第三次車禍之後,馮海江想開了,“自己活自己的,自己感覺對的事情,自己就去做”。雖然那時他自己連買一雙鞋的錢都拿不出來,但他還是決定重拾薩克斯。

馮海江認真地把那把金色的薩克斯當成自己的外殼。他知道黑色才是他“生活的底色”,而薩克斯讓他的生活有了一絲光亮,“我的心聲能夠從薩克斯裡釋放出去”。

馮海江有個從孃胎裡帶出來的怪毛病:腦袋會像撥浪鼓一樣,左右搖晃,不能自主。小時候,村民遇見他時,總是略帶譏諷地喊著“忽搖搖,來了忽搖搖……”。這個本躺在山西民間童謠裡的詞,成了貼在他身上不懷好意的標籤。

他不喜歡找其他人玩,也不怎麼和其他人溝通,能吸引他的就是薩克斯,他喜歡它吹出的憂傷。

馮海江清晰地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薩克斯,是十七八歲時在一場鄉村演出上。“當時樂器還挺多,電吉他、電子琴、貝斯、架子鼓、薩克斯、長短號、圓號,我就瞅上薩克斯了。”看到那把像菸袋鍋子,又像嗩吶的管形樂器時,馮海江覺得它是舞臺上所有樂器中長得“最不倫不類的”一個。

一個“異類”,就這樣與另一個“異類”結緣。

為了學習薩克斯,他跑到離家100多公里的忻州藝校,讀了兩年,學費1。2萬元,那對於20世紀90年代的農村家庭而言,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但他“硬著頭皮”去了。

馮海江那時想的是“辛苦點兒學出來自己做音樂”。現在想來,那時候是自己“把父母坑了”。藝校畢業後,因為“家裡剛蓋了新房,還欠著外債”,馮海江不得不向現實低頭,音樂夢也就此擱置。畢業後,他在村子的工廠裡抄起過電焊,在磚廠裡拎起過模具,在過大卡車的路邊開過餐館。

他說他心裡從來沒擱下薩克斯。那次車禍之後,跟朋友跑過運輸,他就把薩克斯放在駕駛室,堵車的時候吹一曲,困的時候也吹一曲。他幻想著:“有朝一日,我翻了身,抄起來(薩克斯)就幹。”

但“翻身”談何容易。馮海江從藝校畢業後,沒能從事自己喜歡的音樂,在村子裡的工廠上班,工廠要整個節目,廠長讓馮海江加入。“他一腔熱血,過去就給人指出了哪裡哪裡不對,你該這麼這麼整。結果一位老大爺回了他一句話:‘你懂個屁’。”朋友說,這樣的事情他經歷了兩次,之後就再也不參與了,甚至很少在村子裡出現。

2019年元宵節前,馮海江為了在村裡的元宵晚會演奏一曲,特地從北京回了老家。他的老家在山西省陽泉市郊區一個叫下白泉的村子,村子每年都會舉行元宵晚會。但晚會前一天,馮海江接到通知,“不讓你演奏了,說你這玩意兒沒意思,不熱鬧,算了吧”!

“他是孤獨的,很少有人能夠溝通,久而久之就選擇不溝通了。”一位比馮海江小14歲的同鄉說,“就像地上有一塊兒冰糖,所有的螞蟻都想去吃冰糖,只有你去吃葉子的時候,別人只會說你是個傻子。”馮海江就是那個與眾不同的吃葉子的螞蟻,“在夾縫裡求生存”。

為了生存,馮海江到了工資比老家高些的新建村當保安。保安的工作簡單且無聊。馮海江每日只需為偶爾進出的新建村村民和工程車輛開門,但要謹防陌生人。當在新建村拉磚石的冀牌輕卡車出現時,馮海江就得拿著《出入村登記表》讓司機填寫。剩餘的大部分時間,馮海江只需要在保安亭裡坐著,背靠牆壁,望向窗外。

5號保安亭窗外的馬路上行人稀少,像被冷落的縣城一角,網約車無處可尋,29路公交車時常空空蕩蕩地駛過,偶爾有身穿棉衣的流浪漢出現。在這裡,只要避開人們的目光,哪裡都可以當作小便池。

大多數時候,薩克斯都會跟他一起出現在這間保安亭裡,要麼斜靠著牆角,要麼在脖子上掛著。馮海江形容自己對薩克斯的愛,“是可以抱著睡覺的,離婚之後比老婆還重要,如果沒有它,生活好像缺點兒什麼。”

他不想像同事一樣空坐著打發時光,或者刷短影片、玩手機遊戲。而薩克斯幾乎像從家鄉帶來的陳醋,拌進單調的一日三餐。

馮海江說,他有一個夢想:在死之前,去東方斯卡拉演奏薩克斯。他把那裡看作“比中央電視臺還牛”的歌廳。但按照他的邏輯,他需要兩個東西:錢、後臺。但這兩樣他一個也沒有,自己的演奏水平也有限。

保安亭外不時響起的喇叭聲或敲門聲,會將沉醉於薩克斯之夢的他,拉回現實。

“如果不是為了掙錢,我是不會來北京的。”在馮海江眼裡,北京城沒什麼吸引力,更何況“父母在,不遠遊嘛”。他總會談起村子裡年邁的需要照顧的父母,講起出車禍時像瘋婆子一樣為他借錢的母親,以及每次回家必須先吹薩克斯才許進屋的父親。

其實母親杜小魚對他沒什麼大的期望,知道他從小就喜歡音樂,可家裡條件並不太好,但夫妻二人都支援他。杜小魚笑著說:“如果有人覺得他吹得好,用他就好了。”每個月,母親都會收到馮海江在北京打來的2000元,那是他工資的三分之二。

剩餘的三分之一,要轉給女朋友500元,留給自己500元,拿100元買菸抽,剩下的錢,“攢著買樂器”。就在不久前,自己的老薩克斯被女朋友借走後,他“分期付款”又買了一把金色的薩克斯。

但生活還是讓他感到壓力很大,這個屬虎的中年人已經開始思考人生的後半程了:回家,照顧父母,掙錢,再娶老婆。他已經打算,等這份保安合同到期後,回山西陽泉老家。但薩克斯他還會一直吹下去。

傍晚心情好的時候,馮海江就會把薩克斯掛在身前,踉蹌著步子走出保安亭,他和薩克斯的影子慢慢被夕陽印在新建村的圍牆上。稍事準備,他便將嘴巴對準薩克斯的哨片,兩腮微微收縮,骨節突出的手指在薩克斯鍵上起起伏伏,《一壺老酒》的曲子就從喇叭口裡傳了出來。聲音就會沿著圍牆下的巷道一直傳到新建村的廢墟上。

這裡的行人少得可憐,沒有“薩友”,也找不到合適的人聊天,更別談聊音樂。保安亭裡搭伴的老鄉沉默寡言,除了工作和老家的話題,他們之間很少交談。他所站立的新建村巷道里,四顧無人,遠處的廢墟上兩臺挖掘機隆隆作響。

這個1米86的保安,獨自一人抱著樂器,沉醉在他的薩克斯帶來的悠長而緩慢的憂傷中。傍晚的夕陽,把他身前的花紋淺飾的“外殼兒”,照得耀出金燦燦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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