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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詩和宋詞中間的年代裡，有一種文字尷尬地存在著。它被收錄在《全唐詩》裡，可是它長得卻像《全宋詞》。

那是詞的小時候。生長在混亂分裂的晚唐和五代十國。

偉大的唐帝國是907年亡的，大宋是960年被黃袍加身的，夾在唐詩和宋詞之間的五代詞，要上溯到唐亡很早以前的宣宗大中年間……

那時候，有個人叫溫庭筠。

溫 庭 筠

溫庭筠原先不叫溫庭筠，叫溫岐。

他是唐初宰相溫彥博的後裔。出身富貴，年少有才，難免張狂放浪。他有個表哥叫姚勖，是姚崇的五世孫，當時在湖州任刺史，很照顧這個小表弟，給了他很多錢去買書看。但是溫岐同學，把錢都花到青樓裡了……

姚勖大怒，親自把他拖回來，“笞且逐之”。

溫岐深以為恥，從此改名叫溫庭筠。

溫庭筠大量的《菩薩蠻》都寫於大中年間。因為宣宗喜歡，而令狐綯又寫不出來，就讓溫庭筠代寫了二十首上呈。這裡是其中的一首：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

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

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菩薩蠻

江湖上關於溫庭筠的傳說很多。比如，據說他叉叉手就能寫出一首應試詩，被喚為溫八叉；比如，據說他善吹奏，只要是有孔的他就能吹響；比如，據說他是魚玄機的初戀老師……

傳說多，寫得也多。

趙崇祚編《花間集》，一上來就選了溫庭筠的66首詞，不是毫無道理的。

他是唐人中第一個大寫特寫詞的人。也是後來柳永、李清照、秦觀他們的前輩。

身為宰相的親戚，而長期考不中進士的，溫庭筠可不是獨一個。還有皇甫松。

皇 甫 松

皇甫松是工部侍郎皇甫湜的兒子，也是宰相牛僧孺的外甥。《花間集》稱他為“皇甫先輩”。

唐人習慣把進士叫做“先輩”，但皇甫松的進士，是死後唐昭宗追贈給他的。他早年考過很多次，和溫庭筠一樣，一直考不上。

皇甫松的一生也許很短。短到來不及再考五十年，短到詞寫得極好卻沒留下什麼故事。短到如他詞裡的這枝燭，悄然燃盡，無人知覺。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

閒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

人語驛邊橋。

——憶江南

他是江南人，生在江南長在江南，卻為甚麼寫了這首“閒夢江南”的憶江南？

為甚麼故老相傳，甘肅靈臺城外高高的兩個土堆裡，葬著皇甫松、皇甫竹兩兄弟？

甘肅靈臺，是牛僧孺的墓地，也是皇甫氏先祖的發源地。

據說當年，皇甫松兄弟長途跋涉去往靈臺，中途染病而亡，最後葬在距離靈臺縣城10公里的地方。

他的最後的歲月留在了靈臺，而他的靈魂，仍徘徊在江南水鄉。

“無端隔水拋蓮子，遙被人知半日羞。”

“夢見秣陵惆悵事，桃花柳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裡說，唐人裡除了溫庭筠，再沒有比皇甫松寫得更好的了。讀到那樣的句子，誰還在意他是不是中過進士呢。

尤其是在這樣的亂世，有沒有中過進士，是不是高貴門第出身，都不是那麼重要了。

878年，有兩個舉子同時赴京考進士。一個落第，一個及第。

落第的那位，叫韋莊。及第的那位，叫牛嶠。

牛 嶠

牛嶠和皇甫松是親戚，皇甫松是牛僧孺的外甥，他是牛僧孺的孫子。

出身於這樣顯赫的門庭，本來是人生贏家的開端，可惜生逢亂世，他中進士才兩年，黃巢起義軍就攻破長安，於是名相之後，也只能陷身於戰亂。幾年以後，又有襄王李媼之亂，牛嶠先是流落吳越，後又寄身巴蜀，過著渡口楊花般的飄蕩生涯。

曾經的錦衣玉食、尊前月下，一定給他無比的惆悵回憶。

捍撥雙盤金鳳，蟬鬢玉釵搖動。

畫堂前，人不語，弦解語。

彈到昭君怨處。翠蛾愁，不抬頭。

——西溪子

牛嶠也是最早寫詠物詞的人。

他詠燕子的“體輕唯有主人憐，堪羨好因緣”，和詠繡被的“不是鳥中偏愛爾，為緣交頸睡南塘”讀來讓人耳熱心跳，還有，“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也是他寫的……

沒辦法。這個時代的詞，就是這麼沒眼看的。

你說熱烈率性也好，說豔冶放蕩也好，亂世啊，亂了的不但是大唐帝國，還有文字的端莊沉靜。

907年，朱溫逼唐哀帝讓位，三百年的唐帝國轟然坍塌，天下大亂。

朱溫建了梁。王建建了蜀。馬殷建楚。王審知建閩。劉隱建南漢。楊行密建南吳，錢鏐建吳越。 耶律阿保機統一契丹各部，建了“契丹”，就是後來的遼國。中國由此進入了分裂割據、政權頻迭的五代十國時期。

天下亂到這種地步，諸侯們紛紛據土立國，百無一用的書生往哪裡去？

有很多人去了西蜀。

還有一些，滯留長安，四處漂泊，這些人裡，就有寫“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的張泌。

張 泌

唐亡以後，張泌可能事馬楚為舍人，也可能滯留長安、成都、邊塞等地。總之是四處漂泊，為米折腰。像一隻疲倦的蝴蝶，不再能憶當初的韶華光景。

蝴蝶兒，晚春時。

阿嬌初著淡黃衣，倚窗學畫伊。

還似花間見，雙雙對對飛。

無端和淚拭胭脂，惹教雙翅垂。

——蝴蝶兒

然而唐帝國的墜落，也成全了一些人。

朱溫纂唐的時候，韋莊正在西蜀王建那裡出差，聽到這天塌下來的訊息，率領蜀地的官吏民眾大哭三天，擁戴王建做了前蜀皇帝。

從此，韋莊再沒有回到中原。

韋 莊

韋莊是韋應物的四世孫。是韋待價七世孫。他的出身，是京兆韋氏東眷逍遙公房。

這高貴的門第，並沒有為他換得早年的富貴。直到他快六十時考取進士，奉命入蜀勸解西川節度使和東川節度使的恩怨，命運的眷顧才姍姍來遲。

西川節度使王建對他的種種恩遇，終於使他下了決心留在西蜀，並在唐亡的時候全力扶助王建做了蜀國皇帝。

唐朝皇帝沒有給韋莊的富貴榮華與宏圖大志，王建全都給了他。

而他，也沒有辜負王建。

他給了王建一個國富民安的前蜀。一個大唐風華的翻版。也慰他對大唐和江南的思念。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菩薩蠻

除了思念，一切似乎都好。位極人臣的他，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大丈夫平生所願，不就是如此嗎？

但韋莊也有他的苦惱。

王建要走了他最心愛的姬妾，他寫“記得那年花下、初識謝娘時”，他寫“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他寫“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干，想君思我錦衾寒。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惟把舊書看，幾時攜手入長安”？

他只能寫而已。

長安是回不去了。

910年，韋莊去世。這一年，和凝十三歲。

再過得幾年，這位“曲子相公”將以風一樣的速度，十七歲登明經，十九歲登進士第，四十四歲位極人臣。

和 凝

和凝很會寫詞，所以被契丹人稱為“曲子相公”。

但他少年時寫的那些旖旎宛轉的詞，大多被他燒掉了。

銀字笙寒調正長，水紋簟冷畫屏涼。

玉腕重因金扼臂，淡梳妝。

幾度試香纖手暖，一回嘗酒絳唇光。

佯弄紅絲蠅拂子，打檀郎。

——山花子

他其實不是個只會旖旎宛轉的人。

年輕的時候他在後梁的鄆州軍中，單身一人護衛主帥逃命；後來他和兒子一起編《疑獄集》，收集了許多難判卻公正的案子，力避冤假錯案的發生；他主持的進士考試，沒有一個人鬧事。

安從進謀反時，他巧妙應對，終於挫敗叛軍。

有人曾力證韋莊、魚玄機、和凝是同一個人。這樣的想象力不知從何而來，也許只因為他的一生太像個傳奇。

916年，就是和凝登第這一年，前蜀的顧夐見禿鷲翔於摩訶池上，作詩諷刺，差點被殺。

顧 夐

這個摩訶池，正是以後孟昶的花蕊夫人冰肌玉骨清無汗的所在。

前蜀亡國以後十幾年，顧夐在後蜀做官，若見著摩訶池邊的儂情蜜意，不知會做詞諷刺麼？

一去又乖期信，春盡，滿院長莓苔。

手挪裙帶獨裴回， 來摩來，來摩來？

——荷葉杯

況周頤說他古豔入骨，鄭文焯說他“極古拙，亦極高淡”，並且說只有五代時人，才能寫得出這樣的句子。

他的“教人魂夢逐楊花、繞天涯”，後來小晏改寫成“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讀來令人無限惆悵。

大抵亂世總有一些別樣風致。亂世的魏晉風度，教多少名士競折腰，同樣是亂世的五代詞，骨子裡的那些古豔宛轉，至今猶風姿楚楚。

但當然亦有異響。

毛 文 錫

十四歲進士及第的毛文錫，比和凝還要天才卓異。

917年，毛文錫因與前蜀宰相張格、宦官唐文扆爭權，貶茂州司馬，子員外郎毛詢流放維州。

毛文錫是在唐五代詞人裡，第一個寫出“邊聲四起”的人。

秋風緊，平磧雁行低，陣雲齊。

蕭蕭颯颯，邊聲四起，愁聞戍角與徵鼙。

青冢北，黑山西。

沙飛聚散無定，往往路人迷。

鐵衣冷，戰馬血沾蹄，破蕃奚。

鳳皇詔下，步步躡丹梯。

——甘州遍

要到幾百年後，范仲淹才寫了“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燕然未勒歸無計”這樣的句子。

918年，毛文錫被貶茂州司馬的第二年，王建死了，王衍繼位。

韋莊為王建傾力打造的蜀國，在王衍手裡只維持了七年。為什麼呢？因為王衍殘暴且昏庸。

上面有君主殘暴昏庸，下面就有臣子恃才傲物。

薛 昭 蘊

這個恃才傲物的臣子叫薛昭蘊。他當侍郎的時候，上朝也旁若無人，弄笏而行，好唱《浣溪沙》詞。

他的門生辭歸鄉里時曾經勸他：“如今拜別，我只有一件事請求您，求您不要弄笏與唱《浣溪沙》了。”

薛昭蘊是否聽了進去，不知道。數年以後，他持笏的那個國亡了。他愛唱的《浣溪沙》真是應景：

傾國傾城恨有餘，幾多紅淚泣姑蘇，倚風凝睇雪肌膚。

吳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宮殿半平蕪，藕花菱蔓滿重湖。

——浣溪沙

925年，前蜀的君臣站成一排降了後唐，這裡面是否有薛昭蘊？史上沒有記載。但其中，有牛嶠的侄子牛希濟。

牛 希 濟

牛希濟早年即有文名，後遇喪亂，流落於蜀，與牛嶠相依為命，又後來被王建賞識，任前蜀起居郎，在王衍朝做到翰林學士、御史中丞，很過了一段歲月靜好的日子。

春山煙欲收，天淡星稀小。

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

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生查子

牛嶠的豔麗，在牛希濟這裡漸變為清純溫婉。但整個唐五代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輕歌曼舞的氣質，並沒有因為接踵而至的亡國有所改變。

後唐滅了前蜀，後蜀滅了後唐，大宋又滅了後蜀。天下兵火四起，生民顛沛；詞箋裡的世界，仍然是溫柔的，婉約的，華美的。

歐陽炯在《花間詞》序裡說得再也清楚不過：這些詞“鏤玉雕瓊”“裁花剪葉”，豔美無比。

歐 陽 炯

《花間集》是趙崇祚收集整理的，但是說明《花間集》由來的序，是歐陽炯寫的。

在前蜀亡後，他和牛希濟一樣跟著王衍降了後唐。後唐亡，他降了後蜀。再後後蜀亡，他降了大宋。

他一生經歷了整個五代的興與亡，也經歷了一個文人所能遇到的盛與衰：他曾當過宰相，也曾被罷過官。

他是個多才多藝的人。精長笛，通繪畫，能文善詩，極工小詞。小詞裡的那些絕妙之筆簡直使人要傾倒：

春來階砌，春雨如絲細。

春地滿飄紅杏蒂，春燕舞隨風勢。

春幡細縷春繒，春閨一點春燈。

自是春心繚亂，非幹春夢無憑。

——清平樂

八句連用十個春字，卻不讓人厭煩，這樣的玲瓏心竅，不是每個人都有的。

可惜，他生在五代。五代的詞，連詞人自己，也不大重視。

最多，也就是貨與帝王家，讓一個兩個愛文字的君王青眼有加罷了。

在牛希濟和歐陽炯排隊侍奉新君主的時候，也有一些人，抱定了不仕新君的決心，比如——

鹿 虔 扆

這個鹿虔扆大概是對蜀情有獨忠。前蜀亡，他出走；後蜀亡，他終身不仕。

金鎖重門荒苑靜，綺窗愁對秋空。

翠華一去寂無蹤。

玉樓歌吹，聲斷已隨風。

煙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宮。

藕花相向野塘中。

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

——臨江仙

這首暗傷亡國的詞，比李煜的春花秋月何時了大概要早了五十來年。

然而，奈何！

亦有人飄然遠去，不知所蹤。比如國舅李珣。

李 珣

李珣的妹妹舜弦是王衍昭儀。他自己是秀才，通醫理，也賣香藥——他祖先是波斯人，有著波斯人制香的本事。

前蜀亡後不久，李珣從蜀中乘船沿長江東下，在湖南、湖北一帶過了一段時期的隱居生活，然後溯湘水而上，在嶺南生活了很長時期。他在這些地方來來去去，寫了很多向往隱逸的詞作，《漁歌子》便是其中之一。

荻花秋，瀟湘夜，橘洲佳景如屏畫。

碧煙中，明月下，小艇垂綸初罷。

水為鄉，篷作舍，魚羹稻飯常餐也。

酒盈杯，書滿架，名利不將心掛。

——漁歌子

在唐張志和寫出“青箬笠，綠蓑衣”以後，只有李珣這樣寫過。後來朱敦儒寫出同樣情調的《好事近》，那已在兩百年以後了。

和李珣一樣，遠走他鄉的還有孫光憲。

孫 光 憲

前蜀被後唐滅國這一年，孫光憲正好25歲。

雖然正好是幹大事的盛年，但他還是走了。他從嘉州乘舟南行，前往江陵（南平國）避亂，這一走就是40多年，從此再也沒有機會回到家鄉，一直到死。

半踏長裾宛約行，晚簾疏處見分明，此時堪恨昧平生。

早是銷魂殘燭影，更愁聞著品絃聲，杳無訊息若為情。

——浣溪沙

十年裡，故國和故人，都杳無訊息。

934年，前蜀亡國第十年，忽然傳來訊息，後唐發生內亂，西川節度使孟知祥據蜀自立，建了後蜀。

摩訶池盪漾的餘波，送走了前蜀主王衍，又迎來了後蜀主孟知祥和他的兒子孟昶。

孟 昶

喜歡詩詞的人知道孟昶，大抵是因為蘇東坡寫過一闕《洞仙歌》，說有一老尼，原是後蜀花蕊夫人的侍女云云。蘇軾的《洞仙歌》，其實是根據孟昶的《玉樓春 避暑摩訶池上作》翻寫的：

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暖。

簾開明月獨窺人，欹枕釵橫雲鬢亂。

起來瓊戶寂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

屈指西風幾時來，只恐流年暗中換。

——玉樓春

孟昶曾經是個勵精圖治的君王。蜀國曾享了三十年的和平繁華，但後世只記得，他為花蕊夫人寫的這闕詞。

君王愛詞，他手下的臣子們便也寫得一手好詞。

毛 熙 震

毛熙震是蜀人，關於他的資料很少，《花間集》稱他“毛秘書”，因為他任過秘書監。

秘書監是專掌國家藏書與編校的官，謝靈運、賀知章、白居易都做過，看看毛熙震寫的詞，便知能當秘書監的，才情大抵是不差的。

寂寞芳菲暗度，歲華如箭堪驚。

緬想舊歡多少事，轉添春思難平。

曲檻絲垂金柳，小窗絃斷銀箏。

深院空聞燕語，滿園閒落花輕。

——何滿子

那時蜀國寫得最好的，當推鹿虔扆、歐陽炯、韓琮、閻選、毛文錫五人，他們都工小詞，都因為這樣的本事得君王青眼，當然討厭他們的人，背地裡也叫他們五位是“五鬼”。

在孟昶君臣的歌舞昇平中，外面的世界仍然是激烈的干戈交戰。

936年，石敬瑭建後晉；937年，後晉滅後唐；943年，南唐君主李昪去世，李璟繼位。

李 璟

李璟在政治上沒有什麼大作為，但是他喜歡文學。他的詞寫得很好。他的兒子，就是著名的才子皇帝李煜。

李煜的天才，大概從他那裡得來不少。

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

風裡落花誰是主？思悠悠。

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

回首綠波三楚暮，接天流。

——攤破浣溪沙

這哪裡還像個君王呢？

君王的霸氣和壯志，空空無有……這分明，就是個細膩又多愁的詞人啊！

李璟和孟昶一樣，天天領著一群臣子沉醉於寫歌詞。他最喜歡的才子，是馮延巳。

馮 延 巳

馮延巳是五代詞人裡又一個宰相，但是這個宰相，可有點兒名不符實。

馮延巳的政治見解和政治才幹可算平庸。但是李璟登基的第二年，就任命馮延巳做了翰林學士承旨（實掌宰相之權），甚至為了包庇馮延巳，和韓熙載等朝臣們鬧得不可開交。

君主愛才子，那有甚麼辦法呢？

誰道閒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

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鵲踏枝

這樣的詞，我們看了都想拍桌子叫好呢，何況李璟？

左一句“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右一句“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

再一句“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

——除了政績平平，馮延巳實在是個可人。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的《長命女》也是馮延巳寫的。

可惜，南唐的命沒有那麼長。

975年，在支撐二三十年後，南唐被大宋所亡。末代皇帝李煜揮淚對宮娥。

李 煜

這年，李煜38歲。

在此之前數十年，李煜醉心藝文，很有生活情趣。他用嵌有金線的紅絲羅帳裝飾牆壁，又用綠寶石鑲嵌窗格，以紅羅朱紗糊在窗上；屋外則廣植梅花，於花間設定彩畫小木亭，和愛姬賞花對飲。每逢春盛花開，就在樑棟、窗戶、牆壁和臺階上佈滿鮮花，號為“錦洞天”。每年七夕生日，李煜必命人用紅、白色絲羅百餘匹，作月宮天河之狀，整夜吟唱作樂，天明才撤去。

作個詞人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

更可憐的是作了末代君王。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

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破陣子

三年以後的七夕生日，不知李煜是否仍命人用紅、白色絲羅百餘匹，作月宮天河之狀？我們知道的是，那一晚他寫了一首新詞，整夜吟唱作樂，直到天明宋太宗送來一杯毒酒。

他所有的愛恨情仇，全都和著那杯毒酒，一飲而盡：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虞美人

979年，十國中的最後一個政權“北漢”滅亡，皇權歸於大宋一統。

北宋詞，徐徐拉開了莊嚴大幕。繼唐詩之後，一段新的華彩樂章將在人世間，留下永久的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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