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大的使命就是選定一個目標並把它視為神聖，以此來逃避空虛，逃避無聊，逃避意義的真空，而意義的真空正是人生最大的悲劇。

我平時在心裡罵權和錢是兩個俗物，這時才感到了兩個俗物的妙處，它們可以成為無限的目標，這是其他東西無法取代的。

目標是虛擬的，但成就感帶來的充實是真實的，因此虛擬的真實比真實的真實更加真實。

以前我覺得億萬富翁都是愚不可及的傻瓜，錢多得用不完還那麼整天奔波賺錢幹什麼，人能活一萬年嗎？現在想起來，認為他們是傻瓜的人才是傻瓜呢。——閻真《滄浪之水》

魯迅筆下的孔乙己形象，被人們嘲笑了數年，他的窮困潦倒、迂腐不堪、悽慘下場也被人們唏噓了數年，如同咸亨酒店裡的人們一樣，當做笑談。

中南大文學院教授閻真，在2001年出版了一部官場寫實小說《滄浪之水》，主人公池大為滿懷理想與抱負地從醫學院研究生畢業以後分到了省衛生廳，卻不曾想因為自己的低情商與知識分子的清高，被馬廳長雪藏了五六年，直到最終對現實的“醒悟”。

看到池大為的經歷，不免讓人想到孔乙乙，兩人相隔一百年，卻依然有著他們的共通之處。

如果將孔乙己放在池大為的經歷裡，他會如何突破重圍，獲得重生的機會呢？

或許便沒有了我們現在所討論的窮書生孔乙己，而是重生後無數種可能的孔乙己形象。

一、孔乙己之死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孔乙己原來也讀過書，但終於沒有進學，又不會營生；於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寫得一筆好字，便替人家抄抄書，換一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喝懶做。坐不到幾天，便連人和書籍紙張筆硯，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鈔書的人也沒有了。孔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竊的事。但他在我們店裡，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魯迅《孔乙己》

孔乙己有著窮書生的特性：有一些知識，自命清高，廉價的自尊心又撐不起他的野心，攀不到高處，便尋了低處證明自己的鶴立雞群。

閻真在《滄浪之水》裡有一句話：

良知和責任感是知識分子在人格上的自我命名。

池大為一開始是有“良知”的，也有“責任感”，可是，他的這些品性卻在現實裡一天天被消磨，看著趨炎附勢，只會拍馬屁的丁小槐一步步升遷，而自己卻被打入冷宮，有著一身學識卻找不到用武之地的悲哀，現實讓他不得不重新塑膠新的價值觀。

孔乙乙有良知嗎？他偷書，卻又為自己爭辯說：“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麼？”

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孔乙乙一直將自己視為讀書人、君子行列，即使被世人看不起，最後因偷了舉人家的東西被打折了腿，直到再也不見他在咸亨酒店出現，從此欠下十九文錢，他也一直認為自己和那些短衫人是有區別的。

這跟掙錢無關，跟文化有關。

孔乙己一直這樣標榜自己，卻又面臨生存問題，無法將信仰與生存有效聯絡在一起。

《史記》裡有一句話：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人首先當解決生存的基本需求，才能去談禮儀廉恥，精神追求。

正如池大為在單位面對自己能力的埋沒而無法有效地施展抱負時，他只有轉變觀念，先認清現實，從而適應規則，才能夠談理想和選擇的自由，否則別無選擇。

凡人的原則就是明哲保身，這我理解。為了跟環境和平共處，他們真心話不敢說，卻理直氣壯地說自己不願說的話，自己想做的事還要精心設計了偷偷摸摸地做。他們在細節上有足夠的聰明，但聰明的後面卻有難以言說的悲哀。在一種氛圍中，不正常已被大家視為正常，人們對此習以為常，熟視無睹。什麼時候大家可以把腰挺起來呢？一種延續了幾千年的事實，也許要幾百年才能扭過來。這又是一種真相，被遮蔽得更深卻意義更為重大的真相。——閻真《滄浪之水》

孔乙己與池大為最大的區別，則是孔乙己自始至終抱著知識分子的那份“理想”活在自己的“文化夢”裡，即便用偷去解決自己的生存，也無法低下清高的頭去適應現實，這是對他自尊心的踐踏。

池大為卻是從被雪藏的教訓和旁人的高升中獲得了啟迪，從而轉變了觀念，

失去小自由，獲得大自由，先生存，再談精神。

正如池大為所說：“

根本就沒有對話的可能，羊在下游喝了水，上游的狼還說羊弄髒了自己的水呢。要對話除非你自己也變成一隻狼，成為一隻老虎就更好，實在不行了，也要成為一隻狐狸。

”

所以，適者生存的最基本要素便是，先讓自己擁有和別人平等對話的權利，否則，皆是虛妄。

人生並沒有什麼最好的選擇，任何選擇都要付出代價。全部的問題是自己願意付出怎樣的代價。

一個人必須依據實力與他人對話。——《滄浪之水》

可是，孔乙己，這個被最底層、沒有文化的短衫人和懵懂無知的孩子都嫌棄的自詡為“文化人”的可憐人，直到死，都依然糊塗地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裡，即使在世人的眼裡，是那麼地頹廢、低賤、可憐又可恨。

孔乙己自命為“文化人”和“君子”，卻又無法真正做到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君子安貧，達人知命。

池大為不安貧，也不知命，他要一展宏圖，他要為自己找到一個終極的活法。

池大為說：說到底在物質生活中是找不到歸宿的，可是反正找不到還不如把這邊的事辦好，沒有方向總得給自己找個方向，不然活著就灰暗了。首先是活著，然後是怎麼活。

池大為從開竅以後，命運開始轉變，先是地位超過了丁小槐，搬進了新房，得到了重用，妻兒也有了更好的生活，有了話語權以後，才更有可能實現自己的抱負，最終在糾結中順利完成蛻變，從而獲得大自由，大天地。

世人都有一些生活原則，可又都本能地把自己當做這些原則的例外，原則的手電筒都是用來照別人的。 自我是人性的盲點，人太愛自己，本能地從自我的立場去體驗一切，評判一切，本能地排斥那些對自己不利的東西。人們對事情的態度總是由自己的情感和利益決定的，沒有什麼客觀性可言。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贊成和反對。可那些緣故的依據又是什麼？不論事情轉了多少個彎，說到底那些緣故只能是自己。偏見無法依據邏輯來矯正，它本身就是一個邏輯起點，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生活中有兩種邏輯：良知的邏輯和生存的邏輯。盡良知的責任就是拓展了自己的生存空間。——閻真《滄浪之水》

二、孔乙己的重生

若孔乙己能像池大為那樣即時轉變，那他是否能像池大為那樣從此飛黃騰達呢？

孔乙己身上其實有著天下絕大多數人的一個特點，那就是天資欠缺，平庸，還眼高手低，自尊心極強，卻又時常覺得自己與其他人與眾不同，擁有別人難以理解的高度。

人不能站在世界的立場看自己，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看世界。——閻真《滄浪之水》

孔乙己的立場永遠都是自己，所以他無所謂在咸亨酒店裡別人的白眼，也無所謂連孩子們都不屑他的態度，他成了一個多餘的人，對這個世界可有可無的人，

存在，是人們的笑料；離開，也從不讓人記起。

可是，有一天，孔乙己被池大為點醒了，正如池大為被身邊的人點醒一樣，

他悟出了天下最大的一個道理，一個“發展自我”的道理，一個從此不再成為人下人的道理，一個不再被人輕看，能體現人生價值的道理：

人最大的敵人是自己，天地不限人，人自限於天地。

這麼多年的事實證明了，自己按心願去做的事，一定不是什麼好事，只有使自己難受了，彆扭了，才是希望所在。

抓到手裡的才是真的。——閻真《滄浪之水》

於是，從那一天起，孔乙己獲得了重生，他不再迂腐，也不再以偷書抄字為生，更不會拖欠那十九文酒錢，不會被世人嘲笑，也不會顯擺自己那點可憐有限的學問。

他開始正視自己的天資不如人，考不上功名也無妨，還有別路可走，做一個鎮裡受人尊敬的教書先生，或是做一些小營生，自食其力解決生存是沒有問題的。

在生存中求發展，在適應中尋轉變。

遵循原則，不代表墨守成規；堅守信仰，不代表忽視絕地求生。

三、難以扭轉的人性與命運

孔乙己終究是孔乙己，孔乙己的重生故事少有，但真實孔乙己的悲哀卻極其常見。

這正是因為人性裡難以扭轉的東西，從原生家庭到所受的教育，所交的朋友，所處的圈子，所站的高度，所承擔的社會角色，所擁有的社會地位等等因素。

為什麼孔乙己的結局是悲劇，而池大為可以從衰轉盛，從此平步青雲，顯赫富貴呢？

因為孔乙己至死都是在偷東西，被人打折了腿用手走著來喝一碗酒，然後悄無聲息地死去，無論是他對於考取功名失敗後對現實的不滿，還是自暴自棄地放棄了餘生，他的選擇與性格都是他最大的缺陷。

池大為，則是在無限的糾結與對現實的不滿中學會了變通，逃避不能為他改變命運，不能讓妻兒的生活條件變得更好，不能在兒子生病以後得到更好的待遇，而當他轉變求進以後，他得到了世界最大的尊重，所有的“笑臉與善良”為他而生。

漫漫前路，一片絢爛！

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命都值錢的人，一種是政績和麵子重於泰山的人。第一種人總是為第二種人不斷地付出代價。

想得通要想通，想不通碰破了頭還是要想通，我一輩子的經驗就是不要做瞎子，要把事情看清楚，也不能做聾子，該聽到的資訊要聽到，但是要做啞巴，看到了聽到了心中有數就行了，可千萬別張口說什麼。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了便是你的錯！——閻真《滄浪之水》

懂得了人性的弱點，便懂得了生存的法則，也便懂得了“不設限”的天地自由。

可是，人活著，總要有點什麼敬畏與信仰，不僅僅是物質，更是精神層面的追求，否則，物質的需求怎樣才能算是有限，而精神的高度卻是無限的。

孔乙己活得卑微而不自知；

池大為活得卑微卻在苦惱中尋找打通死結的機會，在卑微時放棄廉價尊嚴，從而獲得佔據高位的能力，擁有絕對尊嚴與權威。

此處貼上唐伯虎的這首詩，十分應景。

《桃花庵歌》唐伯虎

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

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

若將富貴比貧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閒。

別人笑我忒風顛，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End—

以哲學的眼光看世事，用國學的觀點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