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

——張岱《自為墓誌銘》

身處繁華，鮮衣怒馬，遊手好閒，愛美食，愛煙火，愛唱戲，玩音樂，懂古董，養花鳥，喝茶下棋，讀書作詩，這一段文字，直接把張岱捧上了明朝上流社會貴公子的寶座，而他也確實擔得起。

張岱出生於鐘鼎世家。

高祖張天覆，是雲南按察司副使、太僕寺卿；曾祖父張元忭，明隆慶五年狀元，翰林院修撰；祖父張汝霖，進士出身，是一眾名家陳繼儒、陶爽齡、黃汝亨等人的好基友；父親張耀芳，山東魯王長史；還有太外祖父陶大順，二舅陶崇道等等，都是明朝著名官員。

說張岱含著金湯匙出生並不為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言一行備受矚目，

“婢僕數十人，殷勤伺我側，喜則各欣然，怒則長慼慼”。

他於萬千寵愛中長大，且自小聰穎，博覽群書，堪稱神童。他的年少紈絝是一種理所應當。而且，他的每一種“玩樂”，最後都會變成一種“精通”。這就是真·上流貴族·張岱。

張岱的生活攤開來講，就是一部真·上流貴族·行為圖鑑。

對於茶，上流的喝茶方式是什麼樣的呢？——用上乘的水，配上乘的茶葉。

什麼水才是上乘的水？被張岱定義的水就是上乘的水。“如秋月霜空，噀天為白；又如輕嵐出岫，繚松迷石，淡淡欲散”，“取水入口，第橋舌舐顎，過頰即空”，這就是上乘的水，因為張岱，這個水引起了當地轟動。

什麼樣的茶是上乘的茶？張岱自制的茶葉就是上乘的茶葉，採取浙江日鑄，有“金石之氣”，製法也不簡單，“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

兩相結合，就是當時名氣最大的“蘭雪茶”，“用敞口瓷甌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滾湯沖瀉之，色如竹籜方解，綠粉初勻；又如山窗初曙，透紙黎光。

取清妃白，傾向素瓷，真如百莖素蘭同雪濤並瀉也”。

身為一個晚明貴族，對於吃，他也是自成一套的。

吃橘子，“青不擷，酸不擷，不樹上紅不擷，不霜不擷，不連蒂剪不擷”；

吃破塘筍，“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

吃螃蟹，“從以肥臘鴨、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鴨汁煮白菜如玉版。果瓜以謝橘、以風慄、以風菱。飲以玉壺冰，蔬以兵坑筍，飯以新餘杭白，漱以蘭雪茶”；

吃乳酪，“乳花簇起尺許，用銅鐺煮之，瀹蘭雪汁，乳斤和汁四甌，百沸之。玉液珠膠，雪腴霜膩，吹氣勝蘭，沁入肺腑”。

當然，上流社會不僅要會玩，還要玩得好。

在唱戲演戲上，張岱兼導演、編劇、演員為一體，還開班授課，

“嗣後曲中戲，必以餘為導師”。

興致起來了，帶著眾人隨時隨地來一場藝術表演。“餘呼小傒攜戲具，盛張燈火大殿中，唱韓蘄王金山及長江大戰諸劇。鑼鼓喧闐，一寺人皆起看。”而且，他編創的劇一經上演，就是萬人空巷，廣受好評。

玩鬥雞，他創辦了鬥雞社，是社裡的鎮社之寶，朋友的雞都鬥不過他。“仲叔秦一生日攜古董、書畫、文錦、川扇等物與餘博，

餘雞屢勝之。

仲叔忿懣，金其距，介其羽，凡足以助其腷膊敪咮者，無遺策。又不勝。”

玩音樂，師從名師王侶鵝，而且是一眾弟子中學的最好的。“餘得其法，練熟還生，以澀勒出之，遂稱合作。”同學者中，“結實有餘而蕭散不足，

無出本吾上者

”

。

後來他還自己舉辦了音樂沙龍，“餘結絲社，月必三會之”。

明朝上流名士交朋友也有一套自己的美學法則，

“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

有癖好有缺點的人，才是真實鮮活，值得結交的朋友。

所以，他的人脈極廣，有達官貴族、文人雅士，也有名不見經傳的工匠、手藝人、藝伎、說書人、僧人等等。試想，

身家好，才藝好，會吃會玩又不拘禮節，性情爽快的張岱，誰會不喜歡？

所以他創辦的各種社團，朋友們也相當捧場，一吆喝，“每友攜斗酒、五簋、十蔬果、紅一床，席地鱗次坐，緣山七十餘床”，盛況空前。

如果只是會玩，張岱也許不會受到這麼多人的喜愛。張岱的難能可“貴”不僅僅在於物質。

後來我們都知道，清兵入關，明朝亡了。他的貴族生活到此而止，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

從前的他是瀟灑的，是優越的，他是貴族，批判過程朱理學、官場腐敗，他也是個文士，憐憫過底層百姓、揚州瘦馬。而現在，他在一片兵荒馬亂之中，看著忠烈之士殉國，其中包含

好友祁彪佳，留下絕命書後自沉湖中，以死明其志；“山水知己”王思任殉節而死；

也看到了許多人接受了清廷的招攬。

那麼他呢？其實受降於清廷是可以保住他富貴生活的，他沒有；他嘗試過復明，但是大勢已去沒有希望；他也想過殉國，不過，他發現了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張岱是清醒的，“我明二百八十二年金甌無缺之天下，平心論之，實實葬送於朋黨諸君子之手”，他骨子裡是一個“士”，他不忍他的大明連個國史都沒有。因為朋黨之爭，

“有明一代，國史失誣，家史失諛，野史失臆”。

所以他之前就已經著手準備寫史書，明亡後，他藏書入山，潛心著述，為我們留下了

明史《石匱書》、明朝生活百科《陶庵夢憶》《夜航船》

等文學財富。

在他的筆下，大明依然在。《湖心亭看雪》是我們最熟悉的張岱的文字，他看的是雪，也是他的過去，他的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