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敏

“細伢子盼過年，大人盼插田。”這是湘中一帶尤其是新化梅山的民諺，其實也是當時一種生活狀態的反映。就是盼著過年能好好地吃一頓，能有一件新衣穿，能放一串鞭炮。

吃年飯各地有各地的風俗，比如北方就簡單，就吃餃子，當然餃子裡吃出銀元吃出硬幣就吃出一年的吉祥。南方呢，俗話說“十里不同音”，吃年飯的方式也跟著不同，有的地方臘月29就開始吃年飯，連吃三天到初一，有的只在除夕或是大年初一吃一餐。共同點都是大魚大肉的滿滿一桌。

新化的年飯有一份普遍性的選單：雞魚丸子肉，海帶蛋花粉。八道菜是新化的飲食風俗，這個選單說起來奢侈，只有過年才有，現在看來卻是太樸素不過了。也好像沒有八道菜，“雞魚丸子肉”中有四道，“丸子肉”是兩道菜，丸子即雪花丸，肉就是臘肉，這是四道大暈菜，雞是新斬的，魚是凍的，丸子是臘月裡殺豬留下的鮮肉。“海帶蛋花粉”就素了，但那個時代，遠離大海的新化要吃到海帶，也不是件容易事，“海鮮”兩個字更是聞所未聞，所以就成了大菜。蛋和花是一個菜還是兩個菜呢？是把蛋打成“花”，成一碗蛋湯？還是另有花樣？我沒考究。“粉”當然是新化紅薯粉，是農家收了紅薯鏟了薯米之後自家土法制作出來的，因為粗大、硬脆得一根一根象管子，就叫成了“管粉”。新化土話“丸子”讀“元

子”，“肉”讀“英”，“蛋”讀“國”，“粉”讀xiong的第三聲（這個讀音我在字典裡只找到了一個字：焽，這個字的意思是“火光”），所以到了年關就到處在問：過年了，準備好了雞魚元子英，海帶國花焽嗎？”每每這時，過年的氣氛就出來了，家家戶戶就開始飄香了。

新化的年飯叫“團年飯”，過年一家人在一起就叫團年了。這意思當然很好理解，現在想來這是自古就傳下來的最好的精神文明建設手段，思想道德教育方式，寓教於生活習俗。告別舊歲迎來新年的時候，一家人都要團在一起，都要和和滿滿，初一團年，一年就團！所以團年飯就特別的講究。

臘月的最後一天，也就是大年三十，家家戶戶要搞衛生，叫做“打搞堂黴好過年”，“打搞”就是打掃，“堂”是堂屋就代表屋子代表一家人生活的空間了。這天屋裡的垃圾要全部掃地出門，到了第二天初一是不能往外倒垃圾的，因為初一屋裡只能進財喜，不能往外倒。三十這天的晚餐是比較隨便的，剩飯剩菜都要吃完或是倒掉，不能留到第二年。因此就不多煮飯多弄菜。這個時候吃著飯菜真的有一種除舊的感覺，甚至有點愁緒有點依戀，這一年就這麼簡簡單單地過去了。然後就是準備年夜飯和第二天初一的團年飯。這都是大人們的事，孩子們這時候是溫暖的，也是最能體會父母之愛家庭之情的，最不聽話的孩子，這時也會乖巧起來，最遭打的調皮崽，這個夜晚父母也會疼，再嚴歷的長輩這時也特別慈祥，實在仍不住要抽他一傢伙，也會隨口說“要幫你打搞堂黴好過年”，意思是這不叫打你，是幫你身上清掃清掃乾乾淨淨過年。

這個晚上父母會給每個晚輩發點壓歲錢，反正這個晚上是孩子們的天堂，大人們忙著飯菜，小傢伙們年輕人們，可以在燉臘肉的香味中盡情玩樂。到了半夜十二點是要辭舊迎新了，這時候就要呷“年關飯”，新化說成“年光飯”，到底是“年關飯”還是“年光飯”呢？都成吧，都是吉祥，是舊年和新年之關，是一年過完之際，一年好光景的回憶，是一年又一年好光景的交接！

這是正兒八經的除夕飯，菜很簡單，卻很有特色和氣氛，我們小時候習慣叫“呷丁板英”（吃砧板肉，“板”讀二聲）。剛在碳火上燉得香氣四溢的臘肉撈了出來，在砧板上切成一寸左右厚的連皮帶肉的方塊塊，等不及的孩子們都會往砧板上去抓，那肉油光水亮的，用現在的話說是極其的性感，你看著那一塊塊切下來的肉就想撲上去直接入口！飯桌上就擺一大盤這樣的砧板肉，還會再炒煮上一大碗拌了炸豆腐加了乾紅椒和大蒜的砧板肉，然後是一大碗紅薯管粉。這粉絲做工是很講究的，裡邊有黃花，有幹豆角，有白菜梗，有炸豆腐塊切成的絲，富裕點的人家還有木耳之類了，實際就是個大合菜。此外就是每人一碗甜酒。甜酒不是水酒也不是米酒，是有米糟的，不喝酒的人都能喝一點，新化女人坐月子是必須喝這種甜酒的。這酒裡也可以有雞蛋，叫“甜酒衝雞蛋”，新化人叫“酒潭國”，這叫法太有深意太有詩意了吧！

這年關啊，就這麼吃著一年的鄉情和親情以及心情。然後年輕人、小傢伙都睡覺，大人們和健康的老人們繼續操持初一早上的“團年飯”。這天晚上的睡覺是有叫法的，新化睡覺叫“困告”，三十晚不說“困告”，說“挖告”，“挖告”其實是“挖窖”，新化把“窖”也讀成“告”。窖是藏物品的，就是藏金藏銀，挖窖就是挖金挖銀。過了年三十就是新年了，不能去睡了不管事，要去挖窖挖金挖銀，來年就堆金堆銀就有好日子。

初一一大早天還未亮，一個晚上在準備團年飯沒有睡覺的長輩就把後輩們一個一個喊起來，把先天準備好的新衣服讓他們穿上，沒睡醒的細伢子還不能讓他們有哭聲，能聽懂話的先天晚上要交代好不能哭，聽不懂話的就靠大人哄了。這頓飯是豐盛的，除了我前面說的那個選單，家裡有什麼就會弄上什麼，以顯示日子的富裕與充實。吃了一碗飯再給你添飯時，如果你吃飽了，你不能說不要了，你要說“慢幾呷（等一會再吃）。”團年飯一般是公雞打鳴天尚未亮的時候就開始，要邊吃邊天亮，邊吃邊迎接新年的第一縷陽光。這個飯是屬於這個家庭的，是這個家庭一年吉祥的起程儀式，所以也不能有外來人打擾，因此就要趕早。拜年的人，早早就會開始走動了的，年飯之後，就要準備茶水、瓜子花生和自制的炒米糕之類等點心，來招待拜年的四鄰好友和親戚了。這些食物新化人叫得也很樸素，叫“康茶”。考究意思，可能是沒有什麼好東西招待，太簡單了，就一點茶水，但吃了都是健康的，喜日子嘛，大家都健康！

這個團年，這個團年飯，已經是很傳統的有點慢慢遙遠的記憶了，也都是鄉間和小城的記憶，但現在寫下來時，不覺眼睛有點溼潤，就很想念那些逝去和慢慢老去的親人，那種原始的年夜的親情，團年的親情，任憑歲月如何流逝，都走不出我們永遠的想念。而今，團年飯也現代起來，小屋的氛圍，也寬闊起來，年飯進了大小酒店，年夜也或在包房裡吆三喝四打牌搓麻或在家裡七姑八奶二五八作將，那種古樸氤氳的圍爐夜話，那種純粹的生活呼吸，那種總能留下回憶的溫婉，我只能借這個就要到來的春節，留在文字裡，留在還依然有幾分懷舊的人們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