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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引:已非故識,恰是新知

簡介霜寒是那樣的

九音驚弦陣怎麼開

寒風引:已非故識,恰是新知

(一)

外邊兒淅淅瀝瀝地下著雨,憑風歪在塌上,不住張望著。聽到了窸窣的行禮聲,才如吃了定心丸似的,終於安分下來。

霜寒領著人過來了。憑風已聽人稟過,正在自家做客的清疏先生師從青巖萬花谷,醫術無雙。可他纏綿病榻多年,見過的名醫不知凡幾,萬花醫者自家有一位,也只讓他精神好了些。對於痊癒,他已不抱希望。

能見見霜寒已經足夠。

人已進來,霜寒站到一側。清疏同他打了招呼,坐下給他診脈。她的手有些涼,憑風下意識的縮手,卻見她身後的霜寒微微蹙眉,立即又乖乖把手遞了出去。

“霜寒……我這幾日感覺好了些,也有好好吃藥,按著你給的劍譜練劍。這會兒又是梅雨時節,你房裡若是潮了,就知會一聲,缺什麼吃穿用度,也記得講……”

他絮絮說著,霜寒卻沒有迴應,只安靜的看著清疏給他拿脈。

清疏聽得有些煩,手指輕釦:“噤聲。”

她的手扣在他的脈門上,憑風明知她不會害他,整個人還是立時繃了起來。雖失了凌厲,也不難看出正是三柴劍法的起勢,清疏手上著力,輕易便化去了他的力道。憑風瞟了眼霜寒,見她垂首靜立,身子僵了一瞬,漸漸委頓,彷彿剛剛一會兒已耗盡了他的力氣。

清疏雖覺奇怪,卻未細問,只仔細的分辨了脈象,心中有了結論。

“葉郎幼時被人下了蠱,蠱毒一直未清除乾淨,留了病灶,身子骨就弱了;又思慮過重,肝氣鬱結,雜七雜八的藥吃了不少,這才成了沉痾,實則算不得大病,只是這蠱偏門了些,知道的人少,許是之前一直找不到病源,故而拖到了現在。”

憑風的眼神一直落霜寒身上,聽清疏說算不得大病,才回過頭來看她。清疏繼續道:“這病只需找個武功高強之人以血為引,誘出蠱蟲,再以自身功力將蠱毒化去即可,將養一段時間就沒事了。只是不可再憂思過多,凡事要想通透些。”

憑風猶未言語,霜寒已然開口:“我來。”

“不可!”他本就蒼白的臉色驀然變得更加難看,強撐著起身去抓霜寒的手,卻被霜寒一步避過。

清疏看著這對古怪夫妻,臉上露出莫測的笑容來:“也好。”

長針入穴,正是萬花絕學百花拂穴手。憑風的手頹然垂下,閉眼前仍固執的多看了霜寒一眼。

霜寒亭亭地站著,似浮冰碎玉。來了臨安這樣久,她身上仍有著極為清淡的冰雪味道,如華山終年皚皚的峰巒。

他還是沒能碰到她的手。

總差一步。

寒風引:已非故識,恰是新知

(二)

天寶五年,霜寒全家被屠,僅她倖存。因是故交,被他父母領了回來。彼時他才四歲,被仇人擄去下了蠱,救回來後幾乎熬不過去,阿爺阿孃幾番輾轉才保住他的小命,可他自此衰弱下來,便比別的孩子更要金嬌玉貴的養著。

霜寒初到的時候,他迷迷糊糊不省人事,只覺自己的手被輕輕柔柔的握住,耳邊有人在唱著歌兒。

入眼便是霜寒。她笑著去喊他阿孃:“夫人,二郎醒了!”

而後七年,霜寒幾乎是寸步不離的守著他,一點一點的把他從鬼門關裡扯了回來。

府上也不是沒有風言風語,說不過一個破落家族的女兒還想巴結他這金尊玉貴的郎君,又說霜寒沒心沒肺,這才多久就忘了本家。

霜寒許是真的沒心沒肺,全不把這些話放在心上,憑風卻聽不得她被詆譭,每每要發作,總被霜寒攔下。

“二郎若是真的為阿姊著想,不如不管,自己的身子才重要。”

是的,阿姊。

他阿孃把她領到他跟前時就是這麼說的,“二郎,往後這就是你阿姊了,你們得要相親相愛才好。”

這是他阿姊,從一開始,便是他在強求。

霜寒十四歲那年,阿爺阿孃邀了華山的道長來做客。那道士見著霜寒,不免嘆息:“如此身世!你有慧根,可願跟我回去,品劍悟道?”

他父母不攔著,霜寒也應了,自然沒人理會他的哭鬧。霜寒走的那天,取下了自己常佩的玉環給他,仍是十分溫柔:“二郎想阿姊了,便給阿姊寫信。阿姊不在,二郎也要好好讀書,保重身體,等阿姊回來。”

他自私,不願離了她,可他也清楚,霜寒走了才會自由。她說會回來,他就等她回來。

待到第四年,阿孃給霜寒遞了信,要給她議親。憑風扒在窗外仔細聽著,阿孃說了那樣多青年才俊的名字,唯獨沒有提到他。

他的心便一點點的涼透。

他從來不想要什麼阿姊,霜寒也根本不是他阿姊,他想要霜寒做他的妻。下人那樣惡毒地編排霜寒的時候,他也惡毒地想,往後這就是你們少夫人,看誰敢再多說一句。

可霜寒是蘭陵蕭家遺孤,這樣的高門大姓,帝王家都不會放在眼裡,若非闔族被屠,就算只剩一個男丁,霜寒也絕不至於嫁給他。縱是落魄成這樣,給她議親時,母親最先想到的也是四姓中的旁支,無論怎麼算,都算不上他。

他渾渾噩噩的回房,滿腦子都是霜寒披上嫁衣嫁給別人的樣子,當晚便燒了起來,吃了幾帖藥都不見好,全府急得團團轉的時候,霜寒來了訊息,說願此生奉道,不再過問紅塵。

憑風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只覺得心裡很沉,彷彿繫了根繩子,有人在下邊兒扯了扯。連日來的煎熬便終於有了結果,他再也撐不住,厥了過去。

這一病昏昏沉沉,夢中霜寒的疏桐館走了水,他衝進去卻找不見她。烈火灼身,他咬著牙也忍不住疼,只撐著口氣勉力大聲喚著她……心裡比身上還要痛,那些火似在他心上烙字,他不必剖出來也知道是什麼。

霜寒…霜寒…霜寒…

他找不到她,頹然的坐在火海中。他想他是要陪她去死的。被火光淹沒的前一瞬,他看見霜寒站在疏桐館外,月下堆雪般皎潔,神色漠然,遠遠地看著他掙扎。

醒時霜寒坐在他榻邊,握著他的手。天色已暗,只剩一縷月光如刀刃般割進來,映在她白得不著血色的臉上。

他昏迷時阿孃親自縱馬上華山把她接回來,一輩子沒求過誰的阿孃跪在霜寒面前,求她嫁他,留他一條性命。霜寒不肯應,只衣不解帶的照看他。等他終於能喝下稠稠的糖粥,無需用藥吊著了,她才開口:“二郎,阿姊這些年在華山頗有所悟,準備奉道了。”

“奉道”二字砸在了他腦子裡,轟然炸開,他一口血吐在了她身上,汙了她的白衫。他眼裡是鮮妍的紅色,只聽到霜寒惶急地喊人。房裡亂作一團,而他阿孃又一次跪在了霜寒面前,求她救他。

霜寒痴痴地捂著胸口那一抹紅,終於沒能說出個不字。

她便草草的嫁了他。洞房花燭,憑風躺在床上,見她進來,灰敗的臉上露出甜蜜的笑容,可她沒有看他,只抱了被子安靜地躺在一旁。他突然覺得自己做錯了些什麼,輕輕推了推她,霜寒轉過身來,只說了一句話。

這是霜寒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聲音凌冽冰冷。

她說,憑風,若你真的傾慕我,不會捨得我這樣為難。

本是雲間白鶴,卻被他困做金雀。

當年事已不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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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是夜,霜寒正按著清疏的法子運功化蠱。誠然華山劍法獨步江湖,可她畢竟學的晚,練得時間也不長,功力便只是爾爾。她只是不想再欠葉傢什麼。

可她究竟還欠什麼呢?她已經連一生都賠了進來。

“少夫人,清疏先生來了。”外頭話還沒說完,清疏已經進了房,後邊兒還跟著前些時照看憑風的青荷。

“少夫人晚好。”清疏笑吟吟地望著她,卻被她截了話頭。“霜寒。”

清疏一愣,復又笑了起來:“霜寒,我竟不知,府上那萬花醫者是我師侄。”

青荷便黑著臉上前行禮。清疏接著道:“可我師弟學的是機甲,我師父又懶散,能教他多少?真是給府上添麻煩了。”

霜寒頷首,並不接話,只看她會不會識相離開。

清疏一點兒也不識相,還拉著青荷一起坐下,“外面雨疏,碧波水清翦,臥船聽雨眠,當真風雅!只可惜湖上沒有船家。萬幸霜寒的院子風景獨好,借你的地方飲酒作樂,佳人美景,也算樂事!”

說著便扯了扯青荷的袖子,青荷露出遲疑的神色來,她就“嘖”了一聲:“又不是什麼金貴東西,這麼小氣做什麼?快拿出來與霜寒同享。”

霜寒懶得理她,繼續閉目運功。青荷屈於淫威,小聲的說了句“冒犯”,便開始往外掏東西。

一隻燒雞、一碟梅花糕、一碟八珍糕、一碟鴛鴦酥,最後還摸了瓶酒出來。

“霜寒,來嚐嚐我的手藝!”

“師叔,這些都是我做的……”

“失了我的指點,你能做出來?”

……

霜寒終於有些煩亂。蠱蟲在她的經脈中游走,她只想趕緊把它化了去,這兩人怎麼這麼惹人厭啊?

“你究竟想幹什麼?”

清疏的語氣就認真了起來:“你底子不好,渡蠱易傷身。想來你有自己思量,我不好勸你別硬來。點心裡擱了藥材,味道也好,於你有益。”

霜寒沉默了片刻,下榻過來坐了,拈了塊梅花糕吃……竟真的不錯,一點兒嘗不出藥味兒。

她便向青荷道謝:“有勞。”

清疏也不在意,笑嘻嘻地拿了雞腿,又把碟子往她面前推了推:“都嚐嚐。”

霜寒安靜吃著雞,清疏對著窗外飲酒,青荷捱不住這沉默,試探著開口:“聽說霜寒姑娘於玄談道法造詣頗深,青荷一直想請教。”

“不過爾爾。”她的語氣冷淡下來,比沉默更尷尬。

“你是爾爾,同你論道敗下來的少林高僧,豈不是沽名釣譽了數十年?”清疏眯著眼睛滿足地嘆息:“人生至樂不過如此!”

霜寒順著她的目光看向窗外。輕雨,竹窗,院中好景,屋內涼爽。燈火如豆,有酒有肉,確是至樂。

她端起面前放了許久的酒杯,輕抿一口,馥郁香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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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清疏不愧醫仙之稱,不過兩日憑風已覺得輕便不少。只是這兩天,別說霜寒,他連清疏都沒見著。問起來時,青荷也只說霜寒需要靜養,不能受擾,有清疏照看就夠了。

憑風便明白霜寒不願見他。他也習慣了,只趁著夜色摸去了霜寒的院子。

阿孃把霜寒接回來安頓於此後,這兒才有了名字。那年霜寒領著他在院子裡手植梧桐,他體弱不能久站,坐在一旁看著她挖坑、植樹、培土,她笑意盈然地問他:“二郎,知道這是什麼嗎?”

他搖了搖頭,霜寒就給他解釋:“這是梧桐樹。疏桐館出自虞伯施的詩作“流響出疏桐”。梧桐是高潔忠貞之樹,二郎往後也要做個如梧桐般的君子。”

如今梧桐已成參天大木,可種植之人或許已然後悔。

昔年霜寒坐在樹下看書,天欲晚,暮色沉,她偶爾倚在樹上睡去,給憑風撞見了,便去拿她手中的書,或是輕扯她的披帛,霜寒給他鬧醒時最為朦朧,聲音都有些奶聲奶氣,訓斥起來也就失了威嚴,最後往往不了了之地執了他的手,送他回自己房裡。憑風總覺得,疏桐館的空氣有著蜜的味道。

霜寒嫁給他後,也常在樹下打坐,縱是睡去也坐的筆直。憑風會在她睡去時遣退僕婦,與她在梧桐樹下對坐,安靜地用目光描摹她的眉眼。霜寒凝姿秀粹,如南州瓊樹,姑射冰肌,是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憑風總想著讓她少些委屈。他愛慕她,卻讓簪纓世家的姑娘頂著“沖喜”、“童養媳”的名聲不明不白的嫁過來,他無法補救,只能加倍努力。武藝一途走不通,他便比旁人更加用功讀書。江南誰人不言葉家寶樹葉憑風出類拔萃卓爾不群,若非身體積弱,當是姑娘們擲果盈車的好郎君。

可又如何呢?霜寒仍不願多看他一眼。

是葉家寶樹,不是值得她依託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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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疏桐館內有樂聲,止如高山流如水。憑風這才想起疏桐館今日夜宴,延請了正在臨安遊歷的琴師盞螢。

九音驚弦方盞螢,當今天下琴技無人出其右,一張瑤琴青玉流,琴絃由三分冰蠶絲,三分鋼絲,四分天蠶絲捻作,鳴之淵淵,有金石聲。聽聞她為人孤傲,來往由性。霜寒居然能請動她來。

憑風探出頭。

圓月掛梧桐,盞螢坐在樹幹上撫琴,音漸錚錚,亭中青荷橫笛而和,清疏低聲的跟著哼唱;他的霜寒皺了眉頭,說了句“汙了樂聲”,清疏便掏出了寂辭筆刺過去,霜寒身子一側,堪堪避過,順勢抽出自己的劍跳出亭外。

二人就這麼打了起來,琴笛未止,青荷和盞螢明顯看熱鬧看得頗為開懷。

憑風看了一會兒,認出清疏是在給霜寒喂招。論劍術,霜寒遠未臻化境,再給她一隻手一把劍她也是打不過的,然她天資聰穎,清疏誘著她一招招拆過,多少也有所悟。

漸漸地,憑風眼裡只剩了霜寒一個,她踏歌舞劍,起若雲湧雷動,收如江海凝光,長劍舒展,鋒聚寒芒。

曲罷,收筆歸鞘,憑風才回過神來。這首曲子他從未聽過,聲聲入空明,讓人通體舒泰。

霜寒看上去很快活,比這些年來任何時候都要快活。她甚至有些不服氣地辯解:“你也就能欺負我,若是我和光師兄在,你討不得半分好。”

是他不曾見過的嬌俏模樣。

清疏微笑著點頭,一副“你長得好看你說的都對”的樣子,霜寒便有些像炸了毛的貓,欲拔劍又忍住,氣鼓鼓地端起桌上杯子喝了一大口;盞螢飛身下樹,輕盈地落在她身旁,順了順她的長髮:“你不通武學也不能怪你,梯雲縱學了三年這棵樹你都上不去,可見天分有限;你也不必灰心,你看青荷,他也不會武術,你打他還是綽綽有餘的。”

青荷也不惱,笑了笑準備接過話頭來安慰,不料清疏沉痛開口:“客氣了,青荷哪能同霜寒比?霜寒好歹道法精深,青荷的醫術……唉,不足為外人道也。”

青荷默了片刻,“師叔,我覺得你認為我醫術不好是因為我緊張。”他目光盈盈,“在你面前我總緊張。”

清疏倏地老臉一紅,拿起杯子作勢欲飲。

霜寒:“空的。”

他們三人看著清疏被噎得說不出話,都忍俊不禁起來。憑風遠遠看著,恍惚間好似又聞到了疏桐館的蜜香。

長夜漫漫,星河寥落,杯盞皆停。清疏打著哈欠拉霜寒回房,還不忘揮手同盞螢青荷道別;霜寒有些薄醉,乖巧的跟在她身後,儀態風流,清貴美好。憑風靜立片刻,也準備回房,才恍然發覺更深露重,他站了這樣久,居然沒有絲毫不適。

突然有披風兜頭罩下,他一驚,只聽盞螢的聲音幽幽傳來:“憑風,你也算是個君子。別失了風骨。”

憑風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取下披風披上,緩緩步入流光亭,執起霜寒用過的杯子,湊著喝了口酒。

霜寒已經太久沒喝酒。

憑風心頭忽然泛起酸楚。他把霜寒禁錮在自己的一方天地,偏執的拖著她往前走,可還能拖到幾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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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霜寒新嫁,一直未與憑風行夫妻之禮,他也不欲強求。他的乳母丹娘知他心意,很替他著急,自作主張借了他的名義邀霜寒宴飲,在霜寒杯中放了催情的藥物。

那時霜寒同他的關係尚未至絕境,她還願意陪他吃吃飯,看看書,只是不再同他說話。

可當她面色潮紅的軟倒在他懷裡時,他才知道,他想要的遠遠不止這些;他也知道,如果他就這麼要了她,他們之間就真的再無轉圜。

他不要一夕之歡,他想同霜寒長長久久地相伴。

她燥熱的輕喘,腦子仍是清醒的,手死死地捂著領口,憑風想就這麼抱著她,一會兒就好,然而霜寒已經十分羞惱,他不忍她這樣難受,將她抱上了榻。

霜寒便拔出了懸在榻邊的長劍。憑風想她許是誤會了什麼,他是要離開的。可是死在她劍下,也沒什麼不好,他再不用欠她什麼。

寒芒閃過,這一劍最終刺在了她自己身上。天意讓他們繼續糾纏。

霜寒用了十成力氣,長劍穿透左肩,直接把自己釘在了床上,血色染透外衫,她的臉白得像一攏新雪。她死死地盯著他,眸中凝著的是華山的寒冰,清冽透徹。

拔劍時他跪在她塌前,把手遞到她嘴邊,想與她一同受著。她疼得大汗淋漓,咬的牙齦出了血,卻固執的不肯喊出聲來,也不肯咬他。

後來霜寒養好了傷,查出是丹孃的手段,準備發落了她卻被攔下——丹娘於他畢竟有哺育之恩,最終只訓誡了丹娘幾句,放她出去養老。霜寒心中怨懟他,無可厚非。

一件一件,他和霜寒終於無法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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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清疏給霜寒、青荷、盞螢遞了帖子,約去西湖賞荷。前一晚清疏便擠到了霜寒的房裡與她同睡,第二日天未曙就把她拉起來給她梳妝。霜寒朦朧地隨她擺弄,清醒過來才發現清疏穿著萬花弟子的服飾,而她身上竟是純陽的道袍。清疏得意洋洋道:“厲害吧,青荷今日也穿我這套。”

也不知她哪兒弄來的。霜寒撫摸著熟悉的衣料,眼眶微潮。

還未及有更深的感念便被清疏拉著出了門,一面還唸叨:“我們早些去。我用小囊裝了茶末,趁荷花未展放進去,等天亮花開了,取虎跑泉烹水煎茶,不必放鹽巴也香韻獨絕。”霜寒聽著有趣,跟著興致勃勃起來。

湖畔的裙幄早已設好,鞦韆也架了起來,清疏放了茶囊,攛掇著霜寒一塊兒打鞦韆。霜寒表示了鄙夷之後,玩的比清疏還開懷。

不多時盞螢也到了,著著長歌門的衣裳。算算時辰青荷也該來了,三人置了杯碟,喚來不遠處的餛飩販子,借了爐子煮茶。

又等了一會兒,青荷才攜著酒菜過來,清疏接過他的包袱開啟食盒,只見糖蓮藕、荷葉雞、蓮子酥、荷花糕,樣樣俱全;盞螢遞了杯子過去,笑盈盈道:“你來的晚了,當罰。”

青荷欲哭無淚:“我這不是給你們置辦菜品點心才晚了嗎?”

清疏拈了塊梅花糕放進嘴裡,十分滿意,又餵了塊給霜寒,完全沒有迴護自家師侄的意思;霜寒在一旁火上澆油,往盞螢託著的杯子裡倒滿了酒,一臉看好戲的樣子,“喝吧。”

青荷認命。

三個姑娘鬧了一早上,都有些餓,也就不再矜持。只見那荷葉雞色澤紅亮,清香撲鼻,盞螢只覺口中生津,扯了翅膀下來,一邊兒遞給了清疏,二人樂呵呵的啃了起來。

“青荷可真厲害,這雞蒸的正好!鮮醇酥爛,霜寒你快嚐嚐。”

霜寒掃了眼桌子,笑著拈了糖蓮藕放進嘴裡:“我先試試這個。”

青荷看她們吃的開心,頗有滿足感,也拿了蓮子酥吃,滿口馨香,一時竟有了轉行做廚子的念頭。

酒飽飯足,盞螢掏出了許多新鮮玩意兒:“投壺藏鉤葉子戲,射覆酒令打詩寶,你們想玩什麼?”

另三人面面相覷。這樣新奇的東西他們見得少,皆覺有趣,一個個試了起來。中午日頭曬得厲害,便賃了小船進藕花深處,採荷戲水,唱著小曲兒,鬧到傍晚才上岸。霜寒同青荷不知聊起什麼玄談,清疏和盞螢拿了九連環在一旁擺弄著,一會兒就失了耐性,過去鬧正興起的二人。

玩了這麼一天,大家都有些累,收拾了東西準備回去,見酒還剩了些,青荷便提出對詩,酒做彩頭,詩題的最好的人得。清疏自然沒有意見,霜寒無可無不可,盞螢苦著臉,最終還是應了。

霜寒起韻,望著荷塘思索了片刻,提筆:芙蓉承清露

青荷接上:亭亭出綠浦

盞螢撓了撓髮髻,忽而風起,眼睛一亮,寫下:荷風攜香去

清疏笑笑,往霜寒鬢邊簪了朵荷花,順著湊過去親了一口,霜寒粉著臉訓她:“無聊!”盞螢和青荷在一旁樂開了,清疏才落筆:靜蕸抱舒蕖

還未開始品評,盞螢便偷偷的去摸酒壺,霜寒眼疾手快,搶過來一飲而盡,四個人便又笑作一團,盞螢捂著腮幫子抱怨道:“都笑累了!”

清疏捂著肚子樂不可支:“可不是!”

詩酒猖狂,逢時遇景,拾翠尋芳。有知己二三,或泛舟戲水,或適性遊賞;或談善因果報,或論今古興亡;看粉團錦繡,聽鳥語笙簧;興盡晚歸。當真是一生都難再得的好時光。

寒風引:已非故識,恰是新知

(八)

憑風鑄了把劍。

他雖算不上大師,好歹是鑄劍世家的郎君,只是比不上頂尖的鑄劍師罷了。然葉家富貴,技藝不行,物料來補。這把劍足用了八十一塊星雷隕鐵,俯視劍身如登高望淵,其色蒼蒼,深邃玄然,夜間數尺可見明光,斫鐵即碎,斬玉如泥。是要送給霜寒的。

他看過霜寒那樣開心的模樣,便更加厭棄自己。

這些年來,他所求多,她所求少,道也不同,而他一步一糾纏,終至如今這般不堪。

原來霜寒喜劍,原來霜寒與人高談闊論時迷人,原來……霜寒是那樣的。

憑風邀了清疏夜談,想問問如何把劍送出去。

是夜,清疏如約而至。瞟了眼長劍,不禁讚歎:“不愧是葉家所出。”

憑風頷首:“謬讚。劍名凝黛,我欲贈與霜寒,又怕她不要,故而向先生請教。”

“凝黛?”清疏笑笑,“不若叫淵清吧,更適合她。寶劍再好,不配其主,也不過是廢鐵。”

她猶豫片刻,接著道:“葉郎,你若是真的愛慕霜寒,當問問她要什麼,而不是你能給什麼。你給的再好,不是她想要的,何益呢?”

憑風不語,緩緩抬眸。

一瞬間清疏幾乎無法面對憑風山雨欲來的眼睛,那難過鋪天蓋地而來,快要將她淹沒。

可她挪開了目光,硬著心腸把剩下的話說完:“葉郎。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一絲一毫都不應求取。”

清疏請辭起身離開,走出一段路,又忍不住回頭望了眼。憑風仍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像是茫然又絕望的小獸。

寒風引:已非故識,恰是新知

(九)

翌日,清疏帶著青荷辭行,霜寒同憑風送至驛站,便要告別。霜寒拿出一對小印來,遞了清疏一枚,正色道:“蘭陵,蕭霜寒。”

清疏看了看自己這枚,應是新刻好,闐玉冰白,上文“舒蕖”。她便想到霜寒那枚是什麼。

她取下隨身的酒瓶給她,目光清和,眉眼含笑:“河東,裴清疏。”

“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清疏又看了眼憑風,他筆直的站著,感應到她的目光,衝她微微扯了嘴角,俯身長揖:“多謝先生。”

清疏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肅然回禮:“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把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

目送二人上馬遠行,霜寒的神色又清冷了下來。她轉身欲走,被憑風扯住了袖子,“我想同你說說話,以後怕沒機會了。”

她詫異的看著他,他爽朗的笑笑,把一直揹著的淵清劍解了下來給她。

“阿姊。”

霜寒吾妻。

“這是我打的第一把劍。”

這是我此生所鑄唯一一劍。

“雖不算名器,伴阿姊走天涯倒也足夠。還請阿姊不要嫌棄。”

這一生,要麼我先放手,要麼你先原諒。若不可同行,望你幸福安康。

他靜靜地看著霜寒。她像是月下的雪原,有溫潤的瑩光,清瘦修長。

她愣了許久才接了劍。憑風目光澄然,乾淨如泉水,讓她想起從前他總來疏桐館鬧她的時光。她總把他當阿弟,可他確實不是她阿弟。他們也曾那樣親近過,她惱他恨他,卻忘了她曾鍾愛他,他曾敬重她。她自以為了解他,可她面前的分明已是個陌生的青年。

霜寒對上他的眼睛,微微笑了:“劍我收了,你我自此兩不相欠。”

他便也笑:“嗯,兩不相欠。”

雨初歇,日光灑了下來,斑駁熔金。他們抬起頭,碧空萬里,了無雲痕。

已非故識,恰是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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