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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男友愛上患絕症的富家女,為治好她竟生生挖我一雙眼
- 2022-09-29
一夢經年恍如隔世是什麼意思
1
金樽谷,十二月初七,大雪紛飛,天地皓然一色。
雪明川一襲素袍,踏風而來。腰間繫著一個青竹筒,周身瀰漫著淡淡酒香,額心一道銀色飛霜,閃爍著清寒的薄光。他墨髮飛揚,一臉冷凝之色,氣質淡漠出塵,渾不似凡世之人。
谷中寂寂,白霧渺渺,他迎風無聲而行,寬袖一拂,最終停在了一方石洞前。
那洞前寒氣逼人,一隻仙鶴單腳而立。飛雪紛揚中,它似有所感,倏然睜開了眼眸。
鶴鳴長空,一道白光如虹閃過,石洞前的仙鶴搖身一變,在風雪中化作了一個翩翩少年,眉清目秀,對著雪明川單膝跪地,衣袂翻飛間,聲音清脆:“見過谷主。”
抬起頭,他露出一個稚氣的笑容,一派少年天真的模樣:“谷主,給阿嬰帶酒了嗎?”
雪明川淡淡一笑,解開了腰間的青竹筒,隨手擲給了身前的少年。
“只許喝半壺,我出來時,你若又像上回一飲而盡,醉得不省人事,可勿怪我提你去玄潭醒酒,讓季瞎子治一治你。”
少年將青竹筒抱個正著,深深嗅了一口酒香後,眉開眼笑,忙搖頭道:“不敢不敢,季哥哥唱的曲子實在難聽,阿嬰才不要去呢。他還愛嚇阿嬰,給阿嬰亂算命卜卦,說阿嬰是孤星之命,一輩子沒有小姑娘喜歡的。阿嬰才不想跟他玩,阿嬰還是守在這裡,喝谷主釀的酒比較好……”
雪明川唇角微揚,點點頭,踏入了石洞。一路過暗河、穿冰岩,最終下去了六層,停在了第七層的水牢前。
昏暗的水牢中,寒氣刺骨,兩條近乎透明的碧色鎖鏈困著一個人。他滿頭白髮,身形清瘦,聽到聲響,慢慢抬起了頭。
那竟是一張年輕俊秀的面孔,與一頭如雪白髮極不相稱。他看起來十分虛弱,長睫微顫,唇邊徐徐浮起一個蒼白的笑容:“谷主,別來無恙。”
雪明川輕輕走近:“你還好嗎?”
他嘆聲道:“今歲臘月,大雪滿谷,每年的這一天,我都要來見你一面。一轉眼已過去了十年,如今我又依約而來,為你執鞭刑,卻仍要問你一句,你當真無悔?”
那滿頭白髮的年輕人指尖一動,笑了笑,抬首定定道:“不悔。”
雪明川深深望著他,那困住他的碧色鎖鏈泛著幽光。鎖鏈的另一頭籠著一團青煙,裡面不知何物,只朦朧地勾勒出一道纖秀倩影。
雪明川忽然就嘆了一聲:“每年大雪,你都要生生捱上這十鞭,忍受錐心刺骨之痛,今日已是最後一輪,百鞭之刑即將執滿,你當真想清楚了嗎?無論付出什麼,你都無畏無懼?”
白頭的年輕人笑了笑,聲音輕緲:“想清楚了,為了這一天,我已等待了太久……”
他望向鎖鏈另一頭那團飄渺的青煙,笑意愈深:“請谷主執行今年的十鞭吧,待到百鞭之刑一滿,我就能見到她了……”
肩頭一動,那碧色鎖鏈便微微晃了晃,另一頭的那團青煙似乎越發清晰了。影影綽綽間,那道纖秀身影像是近在眼前。
年輕人目光痴痴,蒼蒼白髮下的一張面容溫柔如水,繾綣萬分,似歲月清淺搖曳。
雪明川靜靜注視著這一幕,不再多言,只輕聲道:“好。”
他手上薄光閃過,幻化出了一條雪色長鞭,無風而動,寒意凜冽,“你既無怨無悔,我便送你一程。”
那年輕人望著緩緩揚起的長鞭,雙眸含笑:“多謝……谷主成全。”
他扭頭看向鎖鏈盡頭的那團青煙,笑意綿長。一字一句,渺渺幽幽,似跨過了千山萬水,朝朝暮暮,橫亙在了天地之間,在整個雪谷中迴旋著——
“千岫,十年了,你終於要回來了……”
2
千岫離開金樽谷時,人間恰是盛夏時分。她一時貪涼,也不知鑽進了哪家後院,往那井底一歇,舒舒服服地就睡了過去。
這一打盹,時光如水淌過,竟悄無聲息地就過去了三年。
千岫睡了個飽覺,迷迷糊糊醒來時,耳邊只聽到一陣清朗的讀書聲:“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她心下一動,綠光閃過井壁,活動了番身子,好奇地探出了腦袋。
斜陽照在了井邊,暮色四合,一襲白衣站在風中,衣袂飛揚,眉目染著夕陽的金邊,俊逸如畫。
那是千岫第一次見到顧衡深,霞光漸晚漸濃,她在風中一時間竟看痴了。
顧府是城中有名的玉石世家,小公子玲瓏剔透,聰慧過人,三歲通詩賦,五歲便才名遠播了。
那一年的顧衡深,不過還是個總角孩童。白衣如雪,一張臉卻已生得那樣好看,聲音也那般動聽,字字句句就像顧府雕琢的玉石一般,清脆空靈。
千岫不知不覺就聽入迷了,她本是來人間遊玩,此後卻不再離開顧府,只待在那沁涼的井底。每日黃昏時,都會在風中聽顧衡深念詩。
這一待,便是兩年。
那顧小公子彼時尚年幼,亦是小孩心性,見井邊一抹碧綠日日相伴,如同有了默契般,也心生親切。有一日,竟如摯友般對千岫打趣道:“小青蛙,你又來陪我念書了呀?”
那聲“小青蛙”叫得溫柔又動聽,倘若千岫那時能幻作人形,恐怕一張臉早就緋紅了。
奈何她修為尚淺,還不能夠幻化出人形,只能揚起頭,在風中輕輕叫了兩聲,像是在迴應顧衡深一般。
顧衡深雙眸一亮,竟拿著書本湊到井邊。一點點伸出手,在她頭頂輕柔地摸了摸,唇含笑意:“小青蛙,你真乖,以後每天都陪我念書好不好?”
千岫只覺頭頂一暖,愣了愣後,心中暖意流淌,如飲蜜糖,她一雙眼眸望著他,又輕輕喚了兩聲,似允一諾。
從此像有了約定般,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共沐黃昏,朝夕為伴,有清風明月,有朗朗書聲,有脈脈溫情隨流光飛舞。
千岫開始加緊修煉,每當顧衡深熟睡的時候,她便在井底望月吐納。周身散發著碧綠的幽光,藉助著月華的力量,潛心靜修。
日久天長的孤獨歲月中,她從沒有一刻這麼想要化身為人。
花開花落,不知過去了多少個日日夜夜。終於,在又一年的盛夏時分,她最重要的時刻來臨了——
渡劫。
三道天雷加諸於身,只要捱過去了,她便可以擺脫原形,修煉成人了。
這雖是一個飛昇蛻變的機遇,卻亦是一場不可預測的天劫。
以往在金樽谷,也有小妖修煉到了一定程度,需歷經天雷渡劫的,但或多或少都會有谷主庇護,助以一臂之力。
但這次,千岫卻是以一人之力,面對浩蕩天劫。
她不知道結果會如何,但她早已義無反顧。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她都要蛻變為人。
只因,她想同那道白衣站在一起,用動聽的聲音喚出他的名字,用靈巧的十指替他研墨潤筆,用最柔軟的一顆心陪他跨過春秋冬夏。
她想與他靠得更近,想和他,變得一樣。
踽踽獨行的生命中,因為有了這一抹暖意,冰冷的井底似乎也佈滿清輝。
3
大雨傾盆,雷電交加,天地間黑壓壓的一片,劇烈的疼痛劈頭襲來,千岫一度以為自己渡不過這場天劫。
就在她遍體鱗傷,在大雨中苦力支撐之際,一道身影掠風而來。不顧漫天的電閃雷鳴,將她一把摟在了懷中,“小青蛙,你別怕,我來帶你走……”
顧衡深埋著身子,替她擋住轟鳴的雷電。他想要帶她躲到長廊下時,卻驚覺那雷電詭異萬分,似乎長了眼睛一般,如何也避不過去。
千岫在顧衡深懷裡,周身碧光閃爍,心內慌亂急切,她想對顧衡深說,“快走啊,小公子,這不是普通的雷電,這是我的天劫,我躲不過的……”
可是她發不出聲音,顧衡深抱著她在雷雨中躲閃著,始終不鬆開一雙手,他護著她最終退到了井邊。
“小青蛙,別怕,我把你放回井底,你不會有事的……”
天昏地暗,最後一道天雷緊追不捨,如惡龍嘶吼,狂擊而來。顧衡深身子一震,咬牙悶哼了一聲,唇邊有鮮血漸漸漫出。
千岫心頭一悸,周身碧光瘋狂閃爍起來。風愈急,雨愈狂,她雖被顧衡深牢牢護在懷中,卻仍是受到三分重創,眼前一點點模糊起來。
一隻溫暖的手裹住她全身,顫巍巍地將她送回井中。狂風驟雨間,一滴鮮血落在她頭上,溫熱灼灼。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她只聽見他在她耳邊輕輕道:“小青蛙,別怕,別怕,有我在……”
似銅鏡應聲而落,所有畫面支離破碎,她瞬間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那張染血的面容映在她瞳孔中,越來越遠……
遠處似乎有人奔來,驚慌失措:“小少爺,小少爺!”
她沉入水中,黑暗襲來,再聽不見任何聲音,一切戛然而止。
一夢經年,恍如隔世。
五年後,煙城,顧府。
春煙柳綠,一道俊挺身影穿廊而過,身後的小奴亦步亦趨地跟著,欲言又止:“少爺,您真要去賭這一把嗎?夫人讓您多多三思啊,這可是府上最後一點家當了,若是……”
“不用再說了。”少年轉過身,眉目俊秀清逸,卻帶著一絲冷冽,陽光照在他的唇角,他冷冷道,“我沒有退路了,顧府也沒有退路了,與其搖搖欲墜,等著轟然坍塌的一天,還不如放手一搏,絕處逢生。”
那小奴猶豫了一番,卻還是下意識地攔上前:“要不,等老爺回來再說?”
“讓開!”
少年冷聲一喝,那小奴嚇得退開兩步。少年白衣一拂,大步流星地踏入了風中,毅然決然,頭也未回。
長廊上,一襲碧色倩影站在暗處,淡綠的雙眸望著這一幕,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玉器行裡早就人頭攢動,聚滿了煙城的各大世家,以及從四面八方趕來看熱鬧的人。
畢竟這場“賭玉”的噱頭實在太大了。
顧衡深到來時,抬頭看了眼高高的匾額,陽光映著那四個燙金的大字,“煙記玉行”。
他長睫微顫,神情恍惚了下,旁邊卻有人已經認出了他,壓低聲道:“快看,那就是顧府的少當家。他居然還真來了,也不怕賭得傾家蕩產嗎?”
“怕什麼,他們顧家還有什麼底子能輸嗎?他就指著這回徐老闆的貨翻身呢,要是賭中那塊鳳凰紅玉,他們顧家可就有救了!”
“嘖嘖,我看懸,這幾年顧家一直倒黴,這少當家眼光也不怎麼樣,從來就沒經手過什麼好玉,他怎麼可能挑對那塊玉中之王呢?”
“說來也奇怪,這小公子幼時還才名遠播,一雙慧眼尤其厲害,聽說七歲時就會辨認上千種玉石了,無人能及。怎麼越長大本事反而越差勁了?”
“誰知道呢,興許老天就是見不得顧家好呢,快別說了,裡頭的買賣要開始了……”
一片竊竊私語中,顧衡深俊臉冷凝,只當沒聽見,握緊了雙手,深吸口氣,踏入了玉器行的大門。
人群中,一道碧色倩影步履款款,跟在顧衡深身後,也一併進了玉器行。
她長髮飛揚,臉上蒙著白色的面紗,只露出一雙淺碧色的眼眸,方才那些人的話,她顯然也聽到了。眉心微蹙,抬頭看了眼高高的匾額,若有所思。
4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煙城中的人誰也未料到,短短五年裡,顧家竟會衰敗得如此之快。
自從五年前,顧家的小公子顧衡深大病了一場後,顧家就彷彿交上了黴運一般,生意越做越差,甚至到了一蹶不振的地步。
顧老爺為此不惜遠赴海上,想同那裡的人做筆大訂單,救回奄奄一息的顧家。然而他久去未歸,生意也不知談得如何,顧家實在不能再等下去了。
恰逢徐老闆帶著貨回到煙城,顧衡深只能孤注一擲,以全部家當去賭一塊鳳凰血玉了。
鳳凰血玉,就是這場春日賭玉中,最大的噱頭。
徐老闆是煙城當地的一個傳奇人物,常年在外遊歷。每年春天時,都會帶上大批原石回來交易,賣給能出得起價錢的人。
這些原石中,不乏價值連城的寶玉。一刀下去,有些人直接一夜暴富,也有些人看走了眼,血本無歸,甚至輸得傾家蕩產。
總之,賭玉是件看天吃飯的事情。誰也說不準你花重金買下的那塊原石裡,究竟藏著寶玉,還是一文不值的廢石。
大廳內熙熙攘攘,已經接連開了幾塊原石,有翡翠現世,但成色一般,不算什麼稀罕物。
先交易的也只是幾塊小件的原石,真正大塊的還堆在正中央,沒人出得起價錢。
見到顧衡深來了,人群自發分開了道,首座上的徐老闆拄著金玉柺杖站起,面露笑意:“顧少爺,你果然沒有失約。我這回運來的貨全在這兒了,幾個大件也擺在廳裡了,你隨便挑。祝你一刀便得好玉,贏下今年春日的最大彩頭!”
顧衡深唇角微揚,一拱手,舉止從容有禮,不卑不亢:“多謝徐爺,徐爺是個爽快人,那衡深也便不客氣了。容我斟酌一二,挑準了便能下刀。”
說著他雙手奉上一隻紅封,裡面除卻幾張銀票外,還有顧府幾處宅子的房契。
這輕飄飄的紅封裡,承載的卻是顧府的全部家當,捧在手中無比沉重,如同顧衡深緊緊繃住的一顆心。
他此番破釜沉舟,孤注一擲,豁出一切來賭玉,不能輸,也輸不起。
長眉微挑,他目光落在了徐老闆身後的一人身上。那是徐老闆的大徒兒,他向他使了個眼色,他餘光一瞥,望見了堂中央最大的那塊原石。
是了,就是這一塊,這份收買的錢沒有白花,鳳凰血玉,他勢在必得。
一顆心稍稍放下些許,顧衡深裝模作樣地直起身,在那幾塊大件的原石間轉了轉,敲敲打打間,似乎要下決定了:“我看中的便是這塊……”
卻在此時,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記急切的女聲:“不,不要選那塊!”
顧衡深一回頭,正對上一雙淺碧色的雙眸。他心下一動,不知怎麼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
少女排眾而出,一襲碧色長裙,身姿婀娜纖細,眉目清麗,臉上卻蒙著一層面紗,看不清芳容。
但單從那雙水光瀲灩的眼眸,已不難看出,這姑娘定是個絕色美人。
她走到顧衡深面前,似乎很是心急,連聲道:“這塊是廢石,裡面什麼也沒有。顧少爺,你若是挑中這塊,一定會輸得傾家蕩產!”
顧衡深臉色一變,雙手緊了緊,定定道:“你是何人?”
少女一愣,彷彿沒有想好怎麼回答:“我,我是……”
她猶疑間,索性道:“反正這塊裡面什麼也沒有,真正有寶玉的是這一塊!”
話一出,四座皆驚。少女毫不理會眾人的反應,徑直走到最冷清的角落裡,蹲下身,摸出了一塊還沾著汙泥的原石。
“這塊,這塊裡面有稀世美玉。顧少爺,你挑這一塊吧,你相信我!”
清脆的聲音在堂中響起,落在眾人耳中卻是說不出的荒謬,一時間,笑聲四起。顧衡深臉色複雜,走上前,也蹲了下去。
他沒有跟著眾人一起譏笑,只是緊盯著少女淺碧色的眼眸,沉聲道:“你怎麼知道這一塊裡面有?我如何相信你?”
“我,我……”少女隔著面紗,像是又答不出話了。顧衡深眉心一皺,正要起身時,少女忽然伸出手,一把拉住他衣袖。
他們四目相對,有過堂風穿過。她淺碧色的眼眸蘊著春秋冬夏般,直直望入他心底,他身子倏然就定住了。
她一字一句地開口,聲音輕得只有他能聽見:“我不是尋常人,我的眼睛可以透過原石表面,看見裡頭的東西。我知道這很匪夷所思,但我沒有騙你,你相信我,我絕不會害你的。”
頓了頓,她語氣愈發動情:“世上無論發生任何事,我都不會害你的,你信我。”
微風揚起少女柔軟的長髮,顧衡深心尖一顫,一股奇妙不可言的感受包裹住他整個人。
明明才第一次見面,他卻莫名受到牽引般,深陷在了那雙淺碧色的眼眸中,如受蠱惑。
“好,我信你。”顧衡深站起身,當著所有人的面,吐出了這四個字。
周遭一片譁然,首座上的徐老闆更是目光一緊。
一生之中能有幾次不問緣由的信任?能有幾場豁出一切的豪賭?能有幾段毫無保留的傾命以付?
顧衡深不知道,他只知道,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下,他願意相信眼前這個女子。
那是種要命的直覺感,冥冥之中,心底像有一道光在指引著他,他無論如何都要賭這一次!
這突如其來的結果實在令人驚愕萬分,周圍像炸開了鍋一般,議論紛紛。
“這少當家昏了頭,果真要把顧府敗個乾淨了!”
“是啊,竟然隨意相信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真是美色誤人,委實糊塗啊!”
各種聲音傳入顧衡深的耳朵裡,他卻不聞不顧。徐老闆拄著金玉柺杖站了起來,也似笑非笑地問向他:“顧少爺,你想清楚了嗎?當真要開這一塊嗎?”
顧衡深道:“是。”
徐老闆笑意更深了:“這一刀下去,可就再無轉圜了,你當真不後悔?”
顧衡深看了眼那塊沾滿汙泥的原石,又對上旁邊那一雙淺碧色的眼眸,深吸口氣,望著徐老闆逐字逐句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開吧。”
“好膽色,來人,開玉石!”
5
顧衡深一戰成名,不僅帶回了價值連城的鳳凰血玉,還帶回了一位神秘的鑑玉高手。
在顧家住下的第一夜,千岫對著銅鏡,緩緩揭開了臉上的面紗。
鏡中人眉如遠山,雙瞳剪水雙瞳,一張臉卻是坑坑窪窪,像癩蛤蟆的皮一般,駭人至極。
燭火搖曳間,千岫緩緩伸出手,一點點撫過自己粗陋的臉頰,嘆聲道:“小公子,五年了,我終於能化身為人了。可是,我怎麼能用這樣的一張臉見你呢?”
那一年盛夏渡劫,她雖被他護在懷中,叫他擋去了第三道天雷,但她仍是受了幾分重創,在井底一昏迷就是五年。
醒來後,顧家竟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她還是一眼就能認出那身白衣。煙記玉行裡,他問她願不願意跟他回顧家時,她幾乎按捺不住心跳,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
天知道為了這一日,她已等待了多久。她要留在他身邊,用畢生去報答他。
“小公子,我終於能夠靠近你了,只是……你等等我,再多給我一些時日,我一定會加緊修煉,將這張臉恢復好。到那時,我一定會揭下面紗,告訴你,我就是當年在黃昏裡陪你念書,每日與你為伴,最後被你救下的那隻小青蛙……”
顧家以一塊鳳凰血玉起死回生,顧老爺又帶了海上的生意回來,千岫的一雙碧眼更是神力無盡。顧家的黴運一掃而光,得了老天爺的眷顧般,玉石買賣很快又做得風生水起,家族重新振興。顧衡深的地位也越來越穩固,得到了顧府上下的認可與信服。
坊間開始有流言傳出,說顧衡深身邊有位“玉娘子”,碧眼通天,神力難測。那才是顧家真正的無價之寶,勝過美玉萬千。
煙城的玉石世家都眼紅不已,對顧家各番羨慕嫉妒,明裡暗裡更是接二連三地去找過那位傳奇的“玉娘子”,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動搖她對顧家的忠心——
確切地說,是對顧衡深的忠心。
她死心塌地地跟在顧衡深身旁,為他做了數不勝數的事情,毫不計較,無怨無悔地付出。
顧衡深對這一切都感念於心,卻又有過疑竇,非親非故,她為什麼要這樣待他?
只是每回委婉地提及時,那身碧衣都會低下頭,扯一扯臉上的面紗,輕輕道:“總有一天,少爺你會明白的……”
久而久之,顧衡深便也不去探究了。反而是千岫身上的那份神秘,對他有種莫名的吸引力。
他想,老天自有安排。或許,她就是他的命中註定。
日子一天天過去,千岫一邊傾盡全力相助顧衡深,一邊守著自己的秘密,對月修煉。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都會坐在銅鏡前,看著自己越來越光滑的一張臉。
月光透過窗欞灑入屋內,她莞爾一笑,纖細的手指撫過唇邊,喃喃自語道:“小公子,我馬上就可以摘下面紗,與你相認了……”
一切都朝著美好的方向發展著,卻就在這時,意外突發,顧衡深在西郊處遭人暗算了。
許是他近來與顧家的風頭太甚,搶去不少人的生意,擋了不少人的財路,早就有同行懷恨在心。趁他這次運貨回煙城,在西郊處,劫了他的一批貨,還將他打傷了。
千岫趕去時,殘陽如血,草木肅殺,風中都飄著血腥的味道。顧衡深頭破血流地倒在地上。
千岫的淚水瞬時奪眶而出,她一路飛奔而來。臉上的面紗早就被風吹去,她卻根本無暇顧及這麼多了,眼中只能望見那身染血的白衣。
她一下撲到他身旁,顫抖著手將他抱入懷中:“公子,公子……”
淚水滑過那張清麗的臉龐,千岫自己都沒有發現,她露出的一張臉,一絲粗陋的疤痕都沒有了。白皙如雪,光滑無瑕,就像一塊散發著溫潤光芒的美玉般。
顧衡深在半昏半醒間,聽見有人喚他。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只看見一張絕美動人的面容,他嘴唇翕動著,下意識想叫出那個名字:“千岫?”
只是他沒能喊出來,身子便再也支撐不住,頭一偏,倒在了那個柔軟的懷中。
“公子!”
千岫淚眼矇矓,再不遲疑,手心散發出碧綠的幽光,抵住顧衡深的胸口,將暖意源源不斷地傳入他體內。
日頭一點點落下,她靈秀絕美的一張臉,在風中慢慢又浮出了坑坑窪窪的疤痕,像癩蛤蟆的皮一樣。手臂與背上也隱隱作疼,現出醜陋的原形,千岫清晰地看見自己可怖的變化,呼吸一窒。
那麼多時日的修煉,那麼久的期盼,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她手心顫動不已,卻依舊散發著碧綠的光芒,沒有停止過那股暖意的輸送。她抱緊懷中的白衣,貼著他的臉頰,呢喃道:“小公子,只要你沒事,只要你沒事就好……”
哪怕耗盡她一身功力,她也不在乎。只要能救回她的公子,讓她付出一切,她都甘之如飴。
一波波的輸送下,顧衡深的身子漸漸暖了過來,氣息也平穩均勻起來。千岫手心微顫,碧光慢慢淡去,鬆了口氣,自己眼前卻模糊起來……
遠處有人影靠近,一個小丫鬟驚聲道:“小姐,快看,地上躺了一個人!”
一道倩影如清風徐來,雪膚墨髮,美麗動人,聲音更是溫柔如水:“快將他扶起,他似乎受了不輕的傷……”
主僕二人全身心都放在了昏迷的顧衡深身上,絲毫沒有注意到,他身旁草叢間,還伏著一隻虛弱的小青蛙,周身散發著淡淡的碧光。
像是回到五年前的那場渡劫,全身錐心刺骨地疼痛,眼睛都睜不開,只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如困夢魘。
夢裡沒有光,沒有暖意,沒有那道白衣。天大地大,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人。
“小公子,小公子……”
寂寂的山野之中,無人聽到那弱小生靈心底的呼喚。夜冷月寒,風一吹,草叢中碧光茫茫,孤影伶仃。
6
世間之事,總是無巧不成書,將顧衡深救回去的那位千金小姐,名喚徐婧瑤,竟然正是城裡徐老闆的掌上明珠。
她隨父親常年遊歷在外,每逢母親祭日才會回家鄉悼念。沒想到就這樣在西郊處,機緣巧合地救下了顧衡深。
而更巧的地方在於,顧衡深與徐婧瑤都不會想到,她的模樣身形竟與千岫有八分相似。尤其是那張白皙如雪、清婉柔美的面容。
顧衡深醒來後,徐婧瑤正坐在床頭,端著藥碗準備喂他。他望著她,想起昏迷前最後望見的那張臉,不由有些怔忪:“救我的人……是你?”
徐婧瑤抿嘴而笑,聲音溫柔:“還好順路,顧公子無礙就好,我已經派人通知了顧府,他們稍晚一些便會來接顧公子。”
徐府的小丫鬟正好踏門進來,俏生生打趣道:“還接什麼,在我們小姐這兒把傷養好了再走也不遲呀……”
徐婧瑤臉上一紅,忙道:“顧公子別聽她瞎說。”
顧衡深望著那張羞赧的清美面容,微微一笑:“多謝小姐相救。”
徐婧瑤臉上的紅暈更深了,即便極力掩飾,但女兒家的心事卻仍是展露無遺。
顧衡深靠在床頭,盯著她的模樣,那一顰一笑似乎與另一張臉重疊了起來。他一時有些恍惚,腦中隱隱約約有個聲音盤桓著:“小公子,小公子……”
那雙淺碧色的眼眸漸漸在心頭浮現出來,泛著瑩瑩淚光,揮之不去。
顧衡深握緊了雙手,從沒有一刻這麼迫切地想要見到千岫。
回到顧府後,他卻才知道,千岫不見了。
整個人像憑空消失了般,等到他料理完了西郊遭人暗算的事情後,她也沒有出現。倒是那幾日,徐婧瑤來得勤快,每天黃昏時都會提著自己親手燉的補湯登門,守在顧衡深旁邊,看著他一口口喝下去,對他關心得無微不至。
終於,在又一個暮色四合的黃昏,千岫回來了。
那天顧衡深在玉行處理賬本到了深夜,回府時才知道這個訊息。他心中激動難言,所有疲倦一掃而光,喜出望外地朝千岫房中奔去。
他一顆心狂跳不止,也顧不上禮節了,只一把推開了房門:“千岫,千岫你去哪兒了?擔心死我了,那天在西郊是不是你……”
聲音戛然而止,屏風後的那道纖秀身影慌亂不已,想要遮掩住身子卻已經來不及了。
房裡水霧繚繞,木桶中的人若隱若現,幽綠的溫水包裹住那具粗陋不堪的身體,熱氣氤氳了她的眉眼。她坑坑窪窪的一張臉完全藏不住,就這樣第一次暴露在了那身白衣面前——
“這,這是什麼?”顧衡深全身顫抖著,臉色煞白,難以置信。
水中的千岫猛地低下頭,緊緊抱住身子,帶著慌亂的哭腔道:“別,別看我,求求你別看我……”
那大塊大塊的癩蛤蟆皮,詭異駭人的綠色光芒,強烈地衝擊著顧衡深的眼眸。他終於忍不住,幾步踉蹌奔了出去,扶著門,劇烈地嘔吐了起來。
屋裡熱氣繚繞的木桶中,千岫的雙手一顫,身子在水中陡然一僵,像冰封住的一座雕像,久久未動。
明明熱水溫暖地包裹住她全身,她卻只覺得冷,一陣發自心底,遍佈四肢,深入骨髓的冷。
淚水滑過粗陋不平的一張臉,輕輕地墜入木桶中,在水面上無聲地漾開一圈又一圈。
7
顧衡深對千岫的態度,一夕之間,陡然改變。
他望著那對淺碧色的眼眸,無論如何也叫不出那聲“小青蛙”,只是隔著屏風,對千岫道:“小時候的事情,已經過去了,相伴之情也好,救命之恩也罷,你都不用太記在心上了……”
頓了頓,一字一句,極輕極緩:“人與妖,終歸是殊途。”
屏風後,那道纖秀身影猛然一顫,卻揪緊手心,面紗下蒼白的臉死死咬住唇,不發出一點聲音來。
那頭還在輕聲說著,每一個字都像鋒利的尖刀,鮮血淋漓地紮在她心口上。
“徐府的婧瑤小姐,是個很好的姑娘,同顧府也門當戶對,不僅我爹孃,顧府上下也都贊她嫻靜溫柔。你不在的這些日子裡,她幫了我不少忙,那些玉器行裡的門門道道,她比我懂得還要多,畢竟她父親是煙城玉器行資歷最深的徐老闆。
“她說喜歡同我待在一起,我也喜歡看她對我笑,她的性子也極好,你……明白什麼意思嗎?”
話音落下,屋裡靜了許久許久。外頭的冷風輕輕拍打著窗欞。
像是過了一世那麼長,終於,屏風後的千岫低低開口:“我知道的,公子,我會安守本分,不會痴心妄想的。我知道,知道……自己粗鄙不堪,配不上公子。我不會,不會去做那不自量力的癩蛤蟆的……”
她說出的每個字似乎都無比艱難,苦澀而悲慟,令顧衡深一時都有些於心不忍。但他卻依舊抿緊了唇,一言未發。
千岫在屏風後深吸口氣,語帶哀求:“我,我只是想留在公子身邊,用盡一生來報答公子。求求公子,不要……趕我走。”
一滴淚水滑過臉頰,自面紗中墜下,無聲地碎在了地上,就像千岫殘破不堪的一顆心。
顧衡深呼吸微微急促起來,屏風後的千岫看不見,他悄然泛紅的一雙眸。不知過了多久,他才低啞著聲音道:“你想留下,便留下來吧。”
說完,轉身而去,白衣越行越遠。
千岫坐在屏風後,淺碧色的瞳孔似兩口枯井,終是捂住臉,淚如雨下。
顧家與徐家的關係發展得很快。本就是業內翹楚,兩家一合作,可謂是強強聯合,迅速就壟斷了煙城大半的玉器生意。
徐婧瑤也對顧衡深越發關心體貼,兩人時常待在一塊,出雙入對,人人都道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千岫就像顧家一道最無人問津的影子,伶仃地站在角落中,遠遠地望著他們,從不去打擾,只低頭默默地為顧家做著事情。一天又一天,盡心盡力。
因為她不知道還能做多久,心底有個聲音告訴她,總有一天,他不會再需要她了。
果然,第二年的春日,徐老闆又運了一批貨回煙城。挑了其中一顆最好的玉珠,特意上了一趟顧府。
陽春煙景,柳絮飄飛,一年最美的時光裡,顧衡深與徐婧瑤正式定親了。
那一夜十分熱鬧,千岫坐在房裡,聽著外頭綻放的煙花,目光空茫,冷風灌入窗欞,指尖冰冷一片。
她想,自己是時候走了。
顧衡深喝得面頰酡紅,散席時,去後院的井邊掬水淨臉,不防卻在月下望見了那道碧色身影。
她似乎等在那裡很久了,夜色中人消瘦了不少。面紗隨風輕搖,身子單薄伶仃,唯獨一雙淺碧色的眼眸還是如水溫柔,蘊滿漫天星河般。
顧衡深怔怔地立在了月下,他好像很久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她了。
不知在逃避些什麼,她也有意離他遠遠的,衣服將全身都包住,臉上的面紗也遮得嚴嚴實實,似乎怕他噁心一般。
他心知肚明,可卻從來不說破。畢竟,有太多東西沒辦法說出口……他到底沒有勇氣去面對她。
“公子,我要走了。”
井邊,千岫的聲音冰冰涼涼,讓顧衡深的酒一下醒了。他呼吸紊亂,過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要走?”
徐婧瑤帶著丫鬟找來時,只遙遙望見月下亭中,兩道身影對坐,風中瀰漫著迷醉的酒香。
“小姐,那不是顧府的那位玉娘子嗎?”
“噓。”
徐婧瑤提裙輕手輕腳地走近,身影藏在了樹下,看情形顧衡深已經喝醉了。他面前的千岫喃喃自語著,聲音渺渺傳入夜風之中:“公子,來人世走了一趟,能陪在你身邊這麼久,我已經心滿意足了。我也是時候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了……”
碧衣在月下飛揚著,纖秀的手伸到顧衡深跟前,取下他頸上佩的那顆玉珠。那是徐老闆千挑萬選,親自送到顧府的重禮。
小丫鬟吃驚得想要出聲阻止,卻被徐婧瑤拉住了。她搖搖頭,主僕二人屏氣凝神,定睛望向月下。只見千岫拿起玉珠,淺碧色的眼眸凝聚在上面,彷彿在施法一般,詭異莫名。
一陣幽綠的光芒閃過後,那玉珠綻放出璀璨的柔光,比之先前更加耀眼百倍,瞬間化作世間難得一見的奇珍異寶。
徐婧瑤與小丫鬟俱望得目瞪口呆,風中只依稀傳來一個女子的嘆聲:“來日那杯喜酒我大概是喝不上了,只能先送你這份賀禮了。公子,祝你與婧瑤小姐白頭偕老,一生平安喜樂。”
璀璨奪目的玉珠重新回到了顧衡深的頸上,那雙手輕輕撫過他臉頰,無限眷戀。碧眼波光閃爍,一滴淚水落在了玉珠上,珠身陡然光芒大作,隨風而動,彷彿活物一般。
徐婧瑤倒吸口冷氣,踉蹌後退,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這玉娘子,恐怕,恐怕……不是人。”
身後的小丫鬟忙將她扶住,她臉色變幻不定,扭過頭,終是咬牙低聲道:“快,快去跟父親說,讓他去找棲霞觀的老天師……”
8
徐家小姐病了的訊息很快傳遍了煙城,聽說病情古怪,人臥床不起,藥石無靈。未婚夫顧衡深衣不解帶地照顧著她,找遍了各處名醫也沒用。
這樣的情形下,千岫自然無法抽身離去。她替顧衡深打理著顧家的生意,忙前忙後,讓他沒有後顧之憂,能專心守在徐婧瑤床前。
因耗損太多功力,千岫的臉始終沒有恢復,身體也一日比一日虛弱。她幾乎將所有的靈力都獻給了顧家,毫不計較地付出。
在她心中,什麼功力修為,都沒有顧衡深來得重要,只要顧衡深好好的,她就別無所求了。
寒風漸起的一夜,顧衡深提著兩壺酒,來看千岫了。
屋裡燭火搖曳,映亮千岫一雙淺碧色的眼眸,顧衡深似乎有些不敢看她,只是遞給了她一杯酒,低低道:“這段時日辛苦你了,你其實沒有必要……”
“這些都是我心甘情願做的,公子不必多想。等到婧瑤小姐的病一好,千岫就會離開,不會讓公子為難的。”
纖秀的手接過酒杯,閉眸飲盡,將顧衡深所有的話都推了回去。顧衡深喉頭一動,到底什麼也沒說。
那酒似乎有些烈,又莫名的苦澀,千岫緩了一陣,才問道:“婧瑤小姐的病怎麼樣了?”
“不好。”顧衡深長長嘆了聲,頭又埋下去一點。斟酒的一隻手甚至都在微微發抖,只是千岫並沒有注意到。
“她不是尋常的病,普通的大夫也治不了。徐老闆想盡法子,才從觀裡請來了一位天師,總算有了些起色……”
“那就好,相信婧瑤小姐很快會好起來的。”千岫寬慰著道,順手又端起一杯酒,抿唇飲下。顧衡深目光動了動,呼吸微不可察地紊亂起來。
“那天師給她開了一張藥方,但還差一味藥引……”
“什麼藥引?”千岫的眼前有些模糊,她搖搖頭,淺碧色的眸子望著顧衡深,“我能幫上忙嗎?”
顧衡深盯著她,一字一句:“你能,而且只有你能。”
冷風敲窗,千岫直到這時,才終於隱隱覺察到不對:“那,那藥引究竟是什麼?”
顧衡深呼吸急促,眼眶遽然泛紅,他咬咬牙,霍然一下站起:“千岫,那藥引不是別的,正是……千年碧蛙的一雙綠瞳!”
千岫手一抖,香味異常的酒水傾灑而出。她頭昏目眩下,勉力支撐起來看著顧衡深,不可置信。
顧衡深抱住頭,痛苦萬分:“對不起,對不起,千岫,我沒有別的選擇。婧瑤快不行了,她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欠她一份大恩,那日西郊遇險,若不是她恰好路過將我救下,恐怕我早已命喪黃泉。我不能辜負她,不能對她見死不救。千岫,你原諒我,你再幫我最後一次,就用你的一雙眼睛,去救婧瑤的一條命吧……”
他霍然從懷中掏出一把法器,步步逼近千岫。屋外風聲烈烈,拍得窗欞嗡嗡作響。千岫搖頭後退,身子顫抖間,喉頭已發不出什麼聲音,只有淚水汩汩流下,一雙碧眸絕望悲慟。
顧衡深不忍再看,只是哽咽著道:“你的餘生我都會好好照顧的。千岫,你相信我,我就是你的眼睛,我會一輩子對你不離不棄的……”
法器散發著冷冽的光芒,顧衡深淚流滿面,咬咬牙,抓著那利刃狠狠一戳。千岫淒厲仰頭,雙目鮮血噴湧,竟被活生生剜了出來!
狂風大作,一記撕心裂肺的厲聲響徹天際,碧綠的幽光落入顧衡深手心。他還來不及細看時,門窗已陡然一開,徐老闆與老天師踏入屋內,喜不自禁:“成了!”
那剜下來的一對碧瞳光芒四射,叫徐老闆劈手奪去,他欣喜若狂:“碧瞳無價,總算得到這通天寶物了。衡深,你做得好!”
顧衡深如墜冰窟,身子猛然一震。
另一道倩影扶著門小心翼翼地走近,正是本應“臥病在床”的徐婧瑤。她看著屋內慘況,瑟瑟發抖,伸手拉住顧衡深衣袖,顫聲道:“這妖物,終於,終於被除去了嗎……”
9
秋葉凋零,冷風瑟瑟,天地間一片蕭寒。
特製的鐵籠裡,一道碧衣蜷縮在角落中,雙目纏著白布,瘦骨伶仃,周身再無一絲生氣。
一場殘酷無情的局,令她畢生修為散盡,她的靈力全凝聚在那一雙碧眸上。如今雙眼被剜,她再無功力護身,與一個尋常人無異,甚至比之還要虛弱。
只是隨靈力一同消失的,還有那些碧綠色的外皮,她一張臉不再坑坑窪窪,疤痕交錯,而是變得徹底光滑,就像人世一個尋常女子的肌膚。只是蒼白如雪,沒有一絲血色,鐵籠裡遙遙望去,長髮包裹著瘦弱的全身,形如枯槁,風一吹就會散架般。
顧衡深端著飯菜靠近鐵籠時,看著那道瘦弱無比的身影,神情呆呆。他心中劇烈一痛,紅著眼眶,輕輕喚了她一聲,她卻毫無反應。
“千岫,千岫……”
雙手顫動著,顧衡深終於跌跪在地,慟哭失聲。
世事究竟能荒謬到何種地步?當那些坑坑窪窪的癩蛤蟆皮消失後,他真正看清楚她的一張臉時,才知道原來自己從一開始就弄錯了。那日西郊遇險,救了他的人不是徐婧瑤,而是千岫,他看見的那張臉,明明是她啊,是一直陪在他身邊的她!
她為他無怨無悔地付出了一切,他卻做了什麼?他拿著那冰冷的法器,親手將她的一雙眸血淋淋地剜出,將她推入了萬劫不復的地步!
“都是我的錯,我錯了,千岫,是我害了你……”
鐵籠前,顧衡深泣不成聲,籠中人卻木然地對著虛空,雙目處的白布隨風微揚,不盡蒼涼。
人世最痛,大抵不過一句,哀莫大於心死。
一道倩影怯怯地靠近鐵籠,想要扶起地上的顧衡深,正是不知何時出現的徐婧瑤。
她依舊是一副楚楚動人的模樣:“衡深,父親讓我這麼做,我也沒辦法。你別怪我,我不是有意騙你的……”
說到這兒,她抿了抿唇,看向籠中人,仍舊心有慼慼:“她畢竟是個妖物,同我們不一樣。我擔心你,才會……總之我一切都是為了你,下個月我們便要成親了,你還是少來看這妖物吧。”
“父親請來的天師正在找煉化她的法子,千年碧蛙,凝結成玉。據說她那顆心才是無價之寶,配上先前剜出的那對碧瞳,徐家與顧家當名震玉石界,屹立不倒……”
顧衡深的呼吸一顫,籠中那道孱弱身影也動了動。臉色卻依舊木然著,沒有任何反應。
不知過了多久,顧衡深才按捺住所有情緒,雙手緊握,背對著徐婧瑤,聲音低沉道:“婧瑤,你讓我……先靜一靜。”
待到人離去後,顧衡深才抬起頭,一點點抓住了鐵籠,望著籠裡那道身影,一字一句道:“千岫,等等我,我不會讓他們把你煉化成玉的。我一定會救你出來的,你等等我……”
籠中人一動未動,似一座木雕,毫無反應。
顧衡深的淚水漫過臉頰,氤氳落地。
[圖片3]
10
秋風一日日轉涼,顧衡深在等一個時機。
徐老闆的勢力實在太大,在煙城幾乎隻手遮天。他不動聲色下,一面暗中謀劃,一面每日去看望千岫。
只是鐵籠外,永遠都是他一個人自說自話,籠中那道身影從來都不會有任何反應。
終於,有一天,外頭冷風呼嘯,溼意襲來。籠中的千岫忽然指尖一動,低啞著聲音道:“下雨了,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她在籠中一點點向視窗的方向挪去,顧衡深激動不已,難以置信,他已經有太久沒有聽到千岫說話了。
他欣喜得滿眼淚花,連忙將窗欞全部推開,“是啊,下雨了,你聽見了雨聲嗎?”
千岫貼在鐵籠邊上,痴痴地感受著外面淅淅瀝瀝的細雨,嘴裡呢喃著:“小公子,小公子……”
沒有了一雙眼睛,她分不出白天與黑夜,更辨不出真情與假意。但記憶最深處,卻還存留著一道纖塵不染的白衣。他像是被時光留在了那一年盛夏,與如今的顧衡深分割開來,永遠乾淨地站在那兒,不曾離去。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千岫輕輕念著詩句,仰頭“望”著窗外飄飛的雨絲,臉上露出痴痴的笑意,她彷彿又看見他了:“小公子,小公子……”
顧衡深顫抖著身子,眼眶不住跳動著,他似乎再也受不住內心的煎熬,一下跌跪在了鐵籠外,失控地號啕大哭:“不要再喊了,不要再喊了,你心底真正等的那個小公子,早就死了。死在了數年前那場雷雨中,不會再回來了,永遠不會回來了,你知不知道……”
籠中的千岫猛然一震,轉過頭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相遠比想象中還要殘酷荒謬。
那一年渡劫,為千岫擋住第三道天雷的小公子,連夜吐血,到底沒能捱過去,生命永遠停在了那一年的盛夏。
顧家夫婦在極度的悲慟中,沒多久就去了一趟山上,悄悄接回了一個人。那是他們的另一個兒子,確切地說,是顧衡深的孿生弟弟,顧雲深。
他一生下來,就被送到山上的道觀中寄養,只因他天煞孤星的命格,不僅會克父克母,還會讓家族衰敗,是個徹徹底底的不祥之人。
顧家一對兄弟雖然同時來到世上,此後的命運卻天差地別,根本沒有人知道世上還有一個顧雲深的存在。
即便在哥哥意外離世後,他被接回了顧家,也不得以自己的身份活著。他被要求必須活成“顧衡深”的樣子,只因顧雲深是個根本就不該存在於世的煞星。
多麼悲哀的事情啊,從那天起,他就徹底變成了哥哥的影子。就算回到了顧家,他也像被一團黑雲籠罩著,年年歲歲,根本見不到一絲陽光。
而更諷刺的是,儘管顧家夫婦如此小心翼翼,他天煞孤星的命格還是應驗了。
顧家的生意開始大不如前,像被黴運纏上了一般,做什麼都不順。顧家夫婦有時會用怨毒的眼神望著自己這個不祥的兒子。
巨大的壓力逼得顧雲深喘不過氣來,他開始加倍努力,學著怎麼鑽研玉石門道,怎麼做生意。他廢寢忘食,拼了命地埋頭苦幹,他想證明自己不比哥哥差,也不是什麼煞星之命,他不會克父克母,更不會連累家族的。
可惜老天從來對他沒有一絲憐惜,短短五年,顧家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如果不是那次賭玉,千岫的意外出現,恐怕他已經走上了絕路。
“我不信自己的命,一直想跟天鬥一鬥,那次遇上了你,我還天真地以為自己真的改了命,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感謝你的出現。可其實,一切多麼荒謬諷刺,我根本還是拿了哥哥的人生……”
淚水一滴滴落在地上,顧雲深悲涼地笑了笑,滿帶自嘲。
那次撞破千岫的身份,得知她與顧衡深的過往後,他怎麼也裝不下去,用哥哥的語氣再喚她一聲“小青蛙”。
他對她的態度一夜之間陡然改變,真正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他嫌棄她、害怕她,而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
原來她不是他的命中註定,她不屬於他,他只是借了他大哥的殼子,承了她一份情罷了。
可他多麼不甘,又多麼委屈憤怒,沒有什麼是真正屬於他的。他重活了一世,本以為得到了新生,卻還是隻能做大哥的影子,就連他第一次動心的姑娘,都只是將他“錯認”罷了!
“正是因為對你動了心,我才沒有辦法繼續裝下去,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好,我過不了自己心裡那道坎……”
所以才要故意說人妖殊途,說徐家小姐多麼好,問她明不明白……他不過是想叫她死心,也徹底斬斷自己對她的情意。
“如果你能早一點離開,或許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說到底還是我太貪心了,我一直沒有勇氣告訴你真相,還自欺欺人地將你留在身邊,讓你傻傻地付出,最終把你害到了這步田地……哥哥是你命中註定的緣,我卻是你命中的劫難。”
淚水模糊了視線,顧雲深哽咽不成聲,他忽然抬起頭,抓住那鐵籠,激動道:“千岫,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會彌補回來的。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永遠不會再騙你,不會再傷害你了……”
籠中的那道身影劇烈顫抖著,纏著白布的面容“望”著顧雲深。忽然間,竟是吐出了一口鮮血,滿頭青絲瞬間變白,駭然不已。
顧雲深淚眼霍然瞪大:“不!”
世間再沒有那樣深重的絕望悲慟,籠中人蜷縮在地,白髮裹住孱弱的身子,痛得指尖都在顫抖。她沒有一雙眼睛,再流不出淚來,只能咬著牙嗚咽不止,如墜無邊無際的深淵之中。
11
徐顧兩家大婚的那天,煙城熱鬧非凡,只有一個角落是死一般的寂靜。
千岫靠在鐵籠裡,白髮如雪,身子虛弱無比。她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像做了一場好長好長的夢,夢裡有個白衣小公子,溫柔地在她耳邊道:“小青蛙,你又來陪我念書了呀?”
夢裡盛夏時分,陽光斑駁,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模樣,她不願意醒來了。
可還是有個聲音將她無情地拉了出來,顧雲深拿著鑰匙悄悄而來,周身還帶著夜風的寒意,在鐵籠外按捺不住緊張與激動:“千岫,我來救你了,我們馬上就能離開這兒了……”
他身上還是一襲鮮豔的喜服,說話間帶著一絲酒氣。方才在新房中,他灌醉了徐婧瑤,好不容易才拿到了這把鑰匙。
今夜所有人都放鬆了戒備,是帶千岫逃跑的最好時機。外頭的馬車他也一早就備好了,為了今夜,他已隱忍了太久。
“千岫,你別怕,我現在就帶你走。我不會讓他們把你煉化成玉的,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你相信我……”
背上那個孱弱的身子時,顧雲深才驚覺,她已經那麼輕,輕到幾乎都感覺不出她的存在。
他心中一酸,不敢再遲疑,趕緊揹著她奪門而出,心跳不止地奔入了夜風中。
馬車就停在後門處,只有短短一段路,他馬上就能帶她離開,海闊天空了。
“千岫,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到一個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我會用下半生去照顧你,做你的一雙眼睛,永遠陪在你身邊。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不會再騙你了,你信我最後一回……”
星夜下,顧雲深呼吸急促,字字句句真切萬分。千岫伏在他背上,滿頭白髮隨風揚起,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已經很久沒有吹到過外頭的風了,指尖微動間,只覺恍如隔世。
心中卻是湧起一股深深的疲憊,顧雲深在她耳邊不停說著話。她輕輕笑了,忽然伸出手,撫上了他的一張臉。
顧雲深一怔,千岫卻嘆了聲,神情痴痴:“原來我一開始就找錯了人,他早就不在了。我來人世一趟,就好像做了一場夢。谷主說,外頭的七情六慾很苦,叫我不要沾染,我卻偏偏不聽。到如今,夢是時候該醒了……”
她一點點撫摸著他的五官輪廓,唇邊揚起蒼白的笑,在風中呢喃著:“小公子,等等我……”
顧雲深身子劇烈一震,心頭大悸,嘶聲淚流:“不要,不要啊,千岫。我求求你,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不要離開我……”
他飛奔得越來越快,似乎這樣就能留住她的腳步,可是那隻手卻陡然垂了下去。她冰冷地伏在他背上,含笑而去。
夜冷月寒,那纖秀的身子籠著一團碧光,一點點隨風消散,顧雲深哭得撕心裂肺:“千岫——”
便在此時,天地間像定格住一般,時光靜止,草木凝固。
半空中悠悠飄下了一片雪花,顧雲深淚眼矇矓地抬起頭,只見一人踏著漫天飛雪,幽幽現出身形。
“終究還是來晚了一步……”
男子一聲輕嘆,額心一道銀色飛霜,墨髮飛揚,清冷絕美,周身氣質淡漠出塵,渾不似凡世之人。
顧雲深還未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時,男子已一拂袖,將他背上的碧光一攏,輕輕合在手心中:“還好留住了一縷元神……”
他凝視著那團碧光,嘆聲著:“千岫,你終於看過了人間的風景,知曉了箇中滋味吧?”
漫天雪花飛揚,蕭蕭清寒,顧雲深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這一幕。那貌如謫仙的男子卻抬眸看向他,天地幽幽,他彷彿墜入夢境,耳邊只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
“我叫雪明川,你是否願意跟我回金樽谷?”
12
水牢裡,碧光閃爍著,顧雲深抬起頭,看著那道漸漸清晰的身影,目光痴痴地笑了:“千岫,你終於回來了……”
十年已過,他用自己的血肉滋養著她的元神,每一道雪鞭都是在將他的生氣渡給她。到如今,百鞭已滿,他油盡燈枯,而她卻元神充盈,終於重獲新生了。
雪明川踏出水牢,拂袖間,為身後的兩人隔出一道結界,不去打擾這場最後的告別。
一人生,一人死,恩恩怨怨,情起情滅,如漫天飛雪,渺渺消散。
水牢中,顧雲深躺在千岫懷裡,已是彌留之際,他望著她那對跨過春秋日月,再度歸來的淺碧色眼眸,輕輕笑了:“你的淚水,終於是為我而流了。其實,我這一生……也過得很苦。”
所以才會拼命地想要抓住一切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可惜到頭來,他兩手空空,依舊什麼也沒能留下。
“百鞭之刑後,谷主問我,可還有未了的心願。我其實,其實別無所求,只希望在離去前,你能……叫我一聲顧雲深。”
喚出他真正的名字,讓他了無遺憾地離去,他也算不枉在人世走過一遭,真正地活過一次。
風聲凜冽,雪明川身後的水牢忽然傳出一聲悲慟的哭喊。他微微一怔,緩緩摸向腰間的竹筒,抿了一口那甘香清冽的酒。
天地間蒼茫一白,雪落無聲。(作品名:金樽雪之千岫,作者:吾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