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愛毛

我家老奶奶已經90歲了，行動自然極不方便，去廁所也要人攙扶。然而過一段時日她便會吵著非要到鄰村桑家閒去一趟，無論怎麼勸說都無濟於事，彷彿生了大病似的煩躁不安。去了一趟回來便歡天喜地，什麼事情都沒有了。桑家垚是她的孃家。

嫂嫂嫁到我家（確切地說是我的孃家），已經10來年了，是

生了根、結了果了，但說到回孃家依然是那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那麼自自然然就吐出來了。哥哥每每斥責她：“這裡不是你的家嗎？還要到哪裡去？”對嫂嫂的這一言行我也頗感費解，直到我也嫁了人。

儘管我也知道，進了夫家的門，便是夫家的人了，可每每別人問起我家在哪裡時，我便又自然報出孃家的地址。原來在內心深處，孃家永遠是個神聖的令人神往的所在。

如果有一段時間，我也像老奶奶那樣煩躁不安、魂不守舍起來，我便知道我是想回孃家了。於是找好了藉口，把自己梳妝起來，給兒子戴上漂亮的太陽帽，便抱了匆匆出門去。

回孃家的路上，那是再愉快不過的行程了。不必考慮帶什麼禮品，回家本身已是豐厚的禮物了，不用忙著趕路，走親戚的人急著趕路多半是為早去早回，而閨女走孃家大抵要住上三兩日的，所以可以邊遊戲邊走。走啊，玩啊，終於看到了孃家村邊的那條小河，那棵老樹，那種親切和激動便立時產生了，遠遠地就指給兒子看。

我往往是悄悄地把大門推開一條縫，把兒子抱過門檻讓他自己往前走，我則躲在門外悄悄地觀察。

“啊呀”一聲，有人發現小傢伙了，於是奶奶、媽媽、妹妹和弟弟一齊奔了出來，一個個興高采烈。這當兒我猛地推門進來，那種興奮彷彿中了彩似的。

這時的我立刻解除掉全副裝：

先把該死的高跟鞋胡亂丟在腳下，又脫去那看上去彆彆扭扭的新衣服，到衣櫥裡隨便抓出一條短裙套在身上，赤腳穿了拖鞋，躺倒在沙發上，把腳蹺得高高的，功臣似的命令：“媽，我們中午吃水餃吧！”於是母親招呼兩聲便出去了，一會兒就聽到啪啪啪的聲音，開始剁餃子餡了，接下來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包餃子。在婆家也包餃子，但擀麵皮怕薄了或是厚了，包餃子又怕圓了或是扁了，一門心思都用在做活上。在孃家可就不同了，手做著活，嘴拉著閒話，說東道西，直拉得笑彎了腰，笑疼了肚子。很快餃子煮熟了，我便第一個端起碗來，直吃個肚滿腰圓，完了把碗一推，也不用擔心沒人收拾，摟了兒子呼呼大睡起來，直睡得昏天黑地。父親常說：“做女兒的在孃家是皇帝，

在婆家是奴隸。”我便樂得做兩天皇帝，即使談不上做皇帝 也算得上得了水的魚兒。

話說回來，在婆家當然也不就是奴隸，只是做媳婦跟做女兒那個味就是不一樣。身在婆家像個客人似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拘拘謹謹，小心翼翼，不敢稍有放縱，頭髮要時時梳理，多熱的天氣都要衣帽整齊，肚子多餓也不能狼吞虎嚥。如果哪天早上一時疏忽起得晚了，便是飯也不好意思出來吃了，只得裝病。

說來道去，在婆家彷彿帶了面具、上了發條似的，給人一種心理上的緊張感精神上的壓迫感，所以過一段時日便想回孃家放鬆舒展一下。當然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而根本的原因還在於：孃家是女兒的源和泉，那砍不斷割不絕的情思水遠維繫著女兒的心。難怪90歲的老奶奶也忘不了孃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