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北山區，有養鷹習俗。經牧民馴化的鷹，能獵殺野兔、松雉，最強壯的雄鷹，能捕捉藏狐，兩隻雄鷹聯手，甚至能制服兇悍的草原狼。

無論是野生山鷹還是牧民馴養的鷹，都有一個很奇特的行為，就是到七歲齡左右，便會飛到一個人跡杳然的山旮旯裡，躲藏起來，置換自己的指甲、喙殼和翼羽。很多鷹都會這麼做，那是因為，經過數年高空飛行和生死搏殺，翼羽不同程度遭到破損，尖利如刃的鷹爪和嘴喙也磨禿或缺損，嚴重影響捕獵效率。

那是一個血腥而恐怖的過程，鷹先將翅膀上破損或老舊的羽毛一根根拔掉，然後用嘴喙將腳爪上的指甲一片片去除，最後在粗糙的岩石上，狠勁啄、磨、蹭，堅硬的嘴殼也被弄掉了。

整個過程鮮血淋漓，驚心動魄，慘不忍睹。

更讓人揪心的是，鷹要長出新的翅膀、新的指爪和新的嘴喙，要兩至三個月時間。鷹就像被解除了武裝，不能飛，也無法捕捉獵物，只能靠撿食螞蚱、蚯蚓或動物腐屍維繫生命，還要時時提防野狗、野貓、狼和蛇的襲擊。

解除了武裝的鷹，就像一隻草雞，活得很窩囊，活得很憋屈。

若能熬過這段非常時期，鷹便煥然一新，新長出的雙翼閃閃發亮，琥珀色嘴喙鋒利如刃，尖利鷹爪銳不可擋，又可以搏擊長空，狼窩裡掏狼崽，草叢裡追狡兔，叱吒風雲，彷彿迎來了生命的第二春。

養鷹人把七歲鷹的這種換爪、換喙、換羽的行為，稱之為“換裝”，意思是卸掉老舊裝備，更換了新的裝備。可我覺得，用“浴火重生”這個詞來形容，似乎更貼切些。但代價也是非常大的，據養鷹人介紹，處於這段非常時期的鷹，約百分之三十會因飢餓和遭掠食者襲擊而一命嗚呼。

鷹通常可活十一二年呢，七歲齡的鷹，雖然已過中年，卻並未進入衰老期，假如不“換裝”，也並非就活不下去。翼羽破損了，飛行速度慢了，追不上快如疾風的脫兔，就抓行動遲緩的蜥蜴；鷹爪磨禿了，無法揪緊毒蛇七寸，就抓池塘裡細皮嫩肉的青蛙；嘴喙啄鈍了，撕不開堅韌的狼皮，就學學禿鷲，專門撿食腐爛的動物屍骸。生命進入老舊狀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抱殘守缺，得過且過，也可以活得不錯啊。畢竟，“換裝”要忍受血淋淋的巨大的疼痛，還要忍受幾十個日日夜夜漫長而痛苦的煎熬，百分之三十的死亡率，絕不是開玩笑的事情，稍有差池，老命就會玩完！冒這麼大的風險，這又何苦呢？

大自然很神奇，很多事情超出了人類的理解範圍。

我遇到無法理解的動物行為，通常會用本能來解釋，所謂本能，就是藏在基因裡的遺傳密碼。似乎鷹這種動物，生物鐘指向了七歲這個年齡，與生俱來就有“浴火重生”行為衝動。

我有一個朋友在動物園當飼養員，恰巧管理猛禽園區。我經常找他聊天，還會幫他給囚禁在大鐵籠裡的老鷹或金雕投餵切碎的肉條。有一次我問他，動物園裡的鷹，是不是七歲齡也有“換裝”行為？他很認真地告訴我，他管理猛禽園區二十餘年了，從未見過鷹有“換裝”行為。我終於弄明白了，失去了翱翔藍天的自由，卸掉了搏擊長空的雄心壯志，天天有現存的肉條可吃，沒有了食物壓力和生存困境，也就不會有“浴火重生”的衝動與決心。（沈石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