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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控湖底的每個褶皺|馮淵

簡介我像當年走在那些城中的小巷子一樣,以為廣袤的湖水裡有許多隱秘,我想接觸這些隱秘的地方,遇到可喜的人和事

熱辣滾燙是什麼歌

1982年9月17日清晨五點,我在泥塘河流進幸福河的大河口等船。我要到遙遠的貴池縣城去讀書。那一年,我14歲,第一次出遠門。父親送我,我們先坐機帆船到皖河農場,再由皖河農場坐小輪船到安慶。

在安慶沿江碼頭,我看到五六層樓高的龐然大物在江面上緩緩航行,上面寫著“東方紅”三個字。父親說,這是從武漢開往上海的下水輪。從安慶到貴池,是這艘輪船往下江開的一段短暫旅程。我如果坐上大輪,就能遇到武漢來的人,也能遇到去上海的人。跟他們一起航行,我就能感受到遙遠的異鄉氣息。可惜的是大輪晚上才有班次,我們急著趕路,選擇了長途汽車。

傍晚五點在學校宿舍裡安頓下來。這一天,我經歷了過去從未經歷的事。我坐了機帆船、小火輪、長途汽車、長江輪渡,穿過了泥塘河、幸福河、長江、秋浦河。往學校走的路途上,秋雨迷濛,一些梧桐葉糾纏在我的腳邊。

觸控湖底的每個褶皺|馮淵

池州市平天湖

四十年後的盛夏,我回到故鄉,想去貴池看看。有了這個念頭,就發動了車子,還是從大河口出發,沿347國道,經安慶,過長江大橋,上滬渝高速,到池州下高速,從齊山大道進城,開往那所改成市博物館的學校舊址,全程一百公里,用時一百分鐘。學校已經撤併,貴池也恢復了唐代的舊名——池州。

從地圖上找到城市的中軸線,很快恢復了方位感。連線城南煙柳園和城北港口的南北幹道仍然叫長江路,西起杏花村、東到清溪河的秋浦路與長江路縱橫交錯。兩條主幹線交錯的地方原是城市中心,現在依然熱鬧。樓房改變了城市空間,主幹線卻能刪繁就簡。視線落在眼前具體的樓房上,馬上就不知身在何處;透過一幢幢樓房,重新構擬過去的道路框架,四十年前的場景又逐一浮現在腦海,郵電局、新華書店、百貨大樓、人民理髮店,我能看到它們的影子,與眼前光鮮的樓群疊印在一起;就像有月光的晚上,湖面倒映著樹影,樹影、真實的樹叢都在月光下模糊起來,看不出誰更虛幻。

我看到自己在這些樓群裡穿行。

春雨綿綿,一個週末。我撐著雨傘,從長江南路拐進廊家巷、平安巷、陸家巷。沒有任何目的,就是想看看。我穿過一家家店鋪和人家,只想看到不一樣的生活。一個老頭用篾刀做晾衣架,他乾瘦的胳膊上包裹著薄薄的面板,像一隻鶴。一個年輕人穿著喇叭褲,放著錄音機,在房子裡跳舞。巷子裡鋪的是青石板,在雨裡發亮,房子的外牆都被春雨洗得乾乾淨淨,有的爬上了常青藤。室內的煙火氣使得房子內部幽暗、雜沓。有關人類的生活,我只能看到一丁點,我要在小巷子裡找誰呢?

其時我正在讀德國作家施託姆的小說,我疑心施託姆是世上最好的作家,他的《茵夢湖》《燕子歸來時》《木偶戲子保羅》我最喜歡。施託姆小說的主人公常常是十多歲的少年男女,他寫出了知慕少艾時期的所有夢幻。我還喜歡他追述往事的筆調,譬如故事的開始是多年以後,一個秋陽燦爛的日子,一個莊嚴的老者坐在馬車上,緩緩行進在古老莊園古木參天的路上。我常常想象自己就是那個歷盡風霜的老者,一肚子故事,情感渾厚深刻,兩眼仍然清澈,在暖暖的秋陽裡,與古堡融為一體。我盯著小說集插頁上他微蹙的雙眉——他經歷了多少故事。而我,只是一張白紙,薄薄的、透明的紙。

在這些小巷子裡我什麼也不會找到,這裡沒有施託姆。但我仍然對奔走本身感興趣,直到鞋襪、褲腿全被春雨打溼,腳心因不停走動而滾燙。我想找到一個人,跟他分享心深處的秘密。從課業那裡,我得不到快樂。同學在研讀《武林》雜誌,在操場上練氣功,耍短棍。

我看到自己在曠野裡穿行。從煙柳園往東南方向走,很快到了城外,一條很長的公路,兩邊都是田野,絕少人家。路盡頭就是齊山。週末我常常一個人走在這條路上。小時候看過反映諜報工作者的電影,潛伏者革命成功之後,走在山水之間,揚眉吐氣,步態雍容,花草含笑向他示意。我覺得自己也正邁著這樣的步伐。無邊的莊稼地在眼前鋪展,有詩句無端湧到嘴邊,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為什麼要念這種與凱旋者毫無關係的句子?我不知道。

奔走使我疲勞,疲勞使我平靜,平靜讓我呼吸到了一些悠遠的氣息。一天,從齊山回來,在田野深處,我看到一戶人家門前,一個女孩坐在矮凳上,拿高椅當桌子,鋪開作業本,端端正正寫著作業。夕陽照著她的髮辮,她的衣服,她的手,她的鋼筆和練習本。她身後是一片黃豆地,豆莢已經鼓脹。風從平天湖吹來,吹過豆葉,吹過芝麻花,她的髮絲在風中微微飄起來,她認真書寫,恍然不知。

我迅速走過去。不敢打攪她。但,我多麼希望坐在她身邊的小凳子上,跟她一起寫寫作業,或者,念一句宋詞,或者,講到開心處,說說施託姆?

我連她的長相也沒看清。我只看到夕陽下她的影子長長地覆蓋在黃豆地裡,像雲朵的影子留在波光瀲灩的湖心。

很多年後,師生宴聚,觥籌交錯間,熊老師反覆感嘆,那時你是一個憂鬱的小男孩,現在你變得這麼明亮開朗。

我只是看上去明朗了。那時的心湖才是真正的澄澈。現在的明朗是我自己塑造出來的形象。隔著四十年的光陰,我看到那個男孩捧讀施託姆小說的光景,真想輕輕撫摸一下他的頭髮,握握他的手。一點溫柔的接觸,就能讓他回到現世的溫暖裡。他執著地在孤獨的世界裡徘徊,永遠遇不到懂施託姆的人。

觸控湖底的每個褶皺|馮淵

四十度高溫的天氣裡,我將車停在平天湖畔,開足空調。透過玻璃窗,靜靜觀看湖上波紋。

我在平天湖畔待了整整四年,學業負擔不重,在我最喜歡讀書的年華,讀了很多我喜歡的書,當然遠不止施託姆。重新回到湖畔,我在想熊老師的那個感嘆。無論多麼溫情地懷想,我也只是這座城市的一個默默無聞的過客;但就我自己而言,確實是這裡的空氣給了我滋養,使我成為後來的樣子。

高溫天氣,也有風吹過,湖水仍然掀起陣陣浪花,拍打在岸邊。

我讀過的作品裡,有塞納河、多瑙河、萊茵河、日內瓦湖,那些水邊發生的故事,心靈的糾結與苦痛,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但我沒有機會去見那些河流湖泊,就連長江,我也是14歲才第一次見。人一生中能見到的東西總是有限的,但人的閱讀會遠遠超過他真實見到的東西。與真實的見相比,我更喜歡想象和回憶中的見。

背誦《岳陽樓記》時,我就坐在故鄉小鎮的焦賽湖畔:有月亮的晚上,遼闊的湖上升騰起霧氣;朝霞漫天時,我一抬頭就看到湖上的片片碎金。我覺得范仲淹見到的就是我眼裡的湖水,多年後登上岳陽樓俯瞰洞庭湖,反倒沒有什麼強烈的感受。

我坐在齊山腳下平天湖畔,靜靜讀書,克里斯朵夫成長的焦灼、克里斯蒂娜的憂傷、愛瑪的幼稚與浪漫、盧梭的赤誠坦率……整個週六的下午,我背靠高大的毛竹,面對浩渺的湖水,有時沉醉其間,有時廢書而嘆。以至於後來好多年我都做同一個夢,夢見走很長的路,穿越溝溝坎坎,到人跡罕至的湖邊,在清晨的萬道陽光下朗聲讀書。

這些書和這座城沒有關係,哪裡都能讀到。但我是在平天湖畔讀的,我只記得最初閱讀的情境和感受,克里斯朵夫與他舅舅的對話,我以為就發生在平天湖畔的齊山上。

“舅舅,怎麼辦呢?我有志願,我奮鬥!可是過了一年,仍舊跟以前一樣。……我沒有出息,沒有出息!我把自己的生命蹉跎了……”

他們正在爬上一個俯瞰全城的山崗。高脫弗烈特非常慈悲地說:“孩子,這還不是最後一次呢。人是不能要怎麼就怎麼的。……繼續抱住志願,繼續活下去。其餘的就不由我們作主了。”

……冰凍的雪在腳下格格地響。冬天尖利的寒風,在山崗上把赤裸的枯枝吹得發抖。他的臉也被吹得通紅,面板熱辣辣的,血流得很快。……他眼中還含著淚。他用手背抹掉了,望著沉在水霧中間的旭日,笑了出來。…… “吹罷,吹罷!隨你把我怎麼辦罷!把我帶走罷!……我知道我要到哪兒去。”

我是人海里的一滴水。此刻,我盯著湖水看,火烈的陽光下,湖水一波一波,漾到低平的岸邊。四十年,我奔波了很多地方,遇到了太多“不由我們作主”的事。我還在奔跑。我像當年走在那些城中的小巷子一樣,以為廣袤的湖水裡有許多隱秘,我想接觸這些隱秘的地方,遇到可喜的人和事。十二萬平方公里的湖水裡,藏有多少秘密?

我懷著強烈的好奇心看周遭的一切。鮮豔的荷花,披拂的垂柳,掩映在綠樹中的拱橋,這些都能把握和撫摸的東西我不感興趣;我只捉摸湖底看不見的世界,那裡藏著什麼?

這麼多樓房,這麼多行人,你認識誰?

這麼多灌木喬木竹子雜草,你叫得出它們的名字嗎?

看上去似乎能把握的東西,其實也未必能把握,為什麼還要對看不見的湖底充滿慾望?

對,是慾望,就是想將自己全部融進深深的湖水裡,讓身體像湖水一樣龐大無邊,讓面板觸控湖底的每個褶皺。

這樣想著的時候,我一下又找到了當年在湖畔奔走的少年。他還是那麼寂寞。刻骨的孤獨。他的眼光總是看著不存在的遠方,對著不可知的未來,說著譫妄之語。

我回到城市中央,在最熱鬧的店堂裡,與穿梭的人群一起晚餐,雖然我一個人都不認識。

等到月亮升起來,我又回到平天湖。

晚上的湖畔更見風致。穿過齊山的九座山峰,聽到蟈蟈熱鬧的歌唱,還有剛睡醒的知了,突然唱了半句歌就戛然而止。更多的蟲子發出了曖昧不清的合唱,成為夜晚聲音的主體。車燈照亮了碎石小路,兩旁灌木的枝條柔軟地覆蓋到路中央,它們也在想與對方握手。

到得湖邊,再回望剛才走過的山,山峰上的樹群在月光的映照下,像一張張剪紙,最邊緣的地方,總是毛茸茸的,有細微的凸起。

湖面有風吹來,是黑色的熱風。

我從平天湖邊學會認識世界,理解人類隱秘的心靈,激情,絕望,痛苦。從那時起,我就知道,那些特別光鮮的東西,就像碩大鮮豔的花朵盛開在枝頭,不需要探究,必定會遭遇,你得煉就挑剔的眼光。而人類真實的生活其實在夢裡,在不經意的言辭裡,在無神的眼睛突然生動起來的某個時候,在維特看到綠蒂的那一瞬。人類的許多光陰就像這湖面,平緩,寬大,拖泥帶水,只有隱藏在湖水深處的波濤、漩渦,才是湖的本質。

我在湖畔走來走去,挺起胸膛,步伐穩健,目光堅定,嘴角露出微笑。我真的笑出了聲響,低頭看手錶,已經是第二天的一點整。

作者:馮 淵

編輯:錢雨彤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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