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做了一件錯事，以至於在很長的一段時間，每回見到姑姑，我都故意躲著她。

那時的我還小，見桌上有個寫滿了字的本子，以為無用，於是動心起念間，便把姑姑辛苦手寫了整個暑假的教案全撕了。那冊教案是唯一的原件，沒有副本，據說還是姑姑新學期用來評職稱的重要材料。等姑姑午睡起發現陽臺上的我時，那些材料已經差不多都變成了紙飛機，它們慘白的機身上印著工整的筆墨，或是隨風飛翔在五樓陽臺的廣闊天空上，或是以不規則的降落姿勢滑進樓下的池塘裡。

爺爺奶奶大驚失色，父親和母親則誠惶誠恐地望著姑姑，等待一場暴風雨的來臨。誰知姑姑不但沒有責備我，還一邊說著沒事一邊誇我手工好，隻字不提需要重新挑燈補材料的難。

雖然姑姑什麼也沒說，我卻羞愧了。上了小學，在學校遠遠望見她，我總會下意識地趕緊躲開，就像躲避漫天的紙飛機一樣。

那時我剛念一年級，姑姑在中年級當班主任。中年級的孩子常有種“比上不足比下很有餘”的優越感。有一天課間，我聽到教室外有人喊我，聲音溫溫柔柔，一下一下叩響窗戶：“妹呀，妹呀。”是姑姑的聲音。我茫然抬頭，便看見她正用誇張的手勢向我招手，示意我出去，動作詼諧得就像家裡櫃檯上擺著的那隻招財貓一樣。

那天，姑姑牽著我的手，先是走進了高年級，那裡也有她的學生。姑姑笑眯眯地同她的學生們打招呼，學生們第一次見老師家的小孩，紛紛圍著我七嘴八舌。我的臉蛋被那些姐姐輕輕地揉來又揉去。耳朵裡聽得最多的話就是：“老師您侄女真可愛！”姑姑一個勁兒地點頭：“這可是我們家的小公主……”那一刻，我幸福得快要暈了，暈在了哥哥姐姐們的熱情裡。後來，我們又一起參觀了中年級。姑姑是要將我從突然換了一個陌生環境的惶惑不安中解脫出來啊。這樣一來，大家都知道我是姑姑家的小孩了，從此無論是在學校的走廊還是操場，甚至是教學樓後面的小花園，我都不再害怕“惡作劇”了。

長期以來，因為紙飛機的事，我都覺得和姑姑好像離得很遠。可是現在，我忽然發現她其實早就踏過了那些紙飛機，悄悄地向我靠近，近到成為第一個聽見我心中吶喊的親人。是啊，她可不就是我最親的家人嗎！

姑姑送我回去上課時，將一隻紙飛機輕輕地放在我手上，說：“這是我從教案本上撕下來的，你可以把它放出去。”說完，她調皮地對我眨眨眼。

那天，我們一起在走廊上放飛了那架橫亙在我心中許久的紙飛機。它輕如蟬翼的身子在風中顫顫巍巍。我緊張地抓著姑姑的手，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終於，那架飛機很爭氣地打著旋兒，飛向遠方。

直到現在，在我的藏寶箱裡還有一隻紙飛機。已經發黃的薄紙片，無論搬過多少次家，去過多少個異鄉，總會被我小心地帶在身邊，就像姑姑對我的愛，總是那麼輕盈，不顯山不顯水，卻又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