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房小件賞玩的歷史由來已久，且隨時代更迭而變化。唐宋時，文房小件與“文房四寶”（筆墨紙硯）“文人四藝”（琴棋書畫）及“生活四藝”（點茶、焚香、掛畫、插花）有關。宋人趙希鵠《洞天清錄》中即有對鐘鼎彝器、怪石硯屏、古今石刻等的欣賞。到了明初，曹昭在《格古要論》中又加入金鐵漆器、 錦綺異木諸種。晚明時，文人將玩好之物推及至室廬建築、几榻傢俱、佛龕造像、蔬果禽魚、衣飾遊具，乃至園林設計、空間搭配等。因賞玩範疇的擴大，“文房小件”一詞難以涵蓋，便稱“雜項小件”。

雜項小件很可能是傳統美術工藝中最大的一個門類。其用途類別浩繁，包納各種材質，技術精巧或簡樸，有矯揉造作者，也有渾然天成不留斧鑿痕跡者；其使用者涵蓋各個階層，從王子嬪妃、文人武將，到僧人居士、土豪商賈，形成了帶有不同生活背景的物件類別。至今存世的古物中，這樣的小玩意為數最多，皆屬古玩雜項，且與傳統“文人文化”的審美意趣不無關係。

2014年，收藏家馬科斯·弗拉克斯（Marcus Flacks）將其二十年間經手、研究的珍稀木作小件整理出版了《Custodians of the Scholar’s Way》一書，在圈裡引起了大家的關注。最近，佳作書局聯合文物出版社將《士林典藏——稀見木作小文房》引入中國。

《士林典藏——稀見木作小文房》一書中，分為“上古榮光——賞古德書齋”“碧梧枝——自然之氣的書齋”“嬌蘭與野花——仕女名妓的閨房”“碧涵紅塵——無常之時的書房”與“天命——皇家內廷書房”五個部分。以器物的功能與使用人群介紹了文具、食器、香具、棋具、內廷器具五大類，每一大類提煉一個主題，以“木”為綱，呈現196件文房木作小件。

文人書齋：文人理想的物質性中心

中國古代的文人書齋是文人理想非常真實的物質性中心。文人書齋是一處男性的場所，通常坐落於房屋建築群落的邊緣，開設可以遊目花園的窗戶。室內陳設雅緻、簡潔。畫案通常配一把坐椅，椅下有腳蹬，可以保持腳下乾燥溫暖。書架和“萬曆”櫃用於展藏書籍、卷軸及其他珍品。榻幾有助於同友人圍棋，啜酒品茗，香案上放置著精緻香爐，旁邊的案几上陳放著賞石，或插有時花的花瓶。也備置一些坐具用以待客，如凳子或方椅，或許還有一個銅火盆來保持室內溫度，順便也提供了焚香所需要的炭火。

《拙政園圖冊》文房一角

古人常用木，文房中，由珍稀木料所製作的器物，比如黃花梨、紫檀、烏木和黃楊木在研究文人生活中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這幾種是較為常見的珍貴木料，和某些更為名貴的材料相比，它們與中國文化的核心價值聯絡更為緊密。大多數用來製作高品質文人器物的木材是相對珍稀和獨有的原料。使用本土木材顯而易見的優勢是材料唾手可得，也不失為一個省錢的選擇，但若使用異國木料，則因其昂貴恰是顯示擁有者社會地位的良機。

紫檀 透雕筆筒

桄榔木 圍棋對盒

文人的書齋無疑陳設優雅，四壁上也會懸掛書畫。然而，精舍中也會有一整套與文士閒暇愛好有關的物品。許多東西是與繪畫書法的構思及創作有關的具有實用的功能性的用具。

如置放於文人畫案之上的桌屏，用來阻擋急風，避免磨墨時因風吹日照而使墨汁幹得過快。還有一種更小的桌屏，例如後文中的紫檀桌屏，常用以避免油燈被風吹滅。

這件桌屏為花梨木，其材質的黑色與大理石嵌板上黑色的波浪紋相呼應，後者與傳統的山嶽景觀神似。

石濤《雲山圖》上圖所選的大理石板的花紋與此畫神似

文震亨謂：“雲林清閟高梧古石中，僅一幾一榻，令人想見其風致，真令神骨俱冷。故韻士所居，入門便有一種高雅絕俗之趣。”由文房小件，便可見古人的審美追求。

黃花梨爬蛇紋石桌屏

絕妙處在取法自然

李日華《紫桃軒雜綴》寫：“在溪山紆曲處擇書屋，結構只三間，上加層樓，以觀雲物。四旁修竹百竿， 以招清風；南面長松一株 ，可掛明月 。老梅寒蹇 ，低枝入窗。”由此可見古人對於自然之美的欣賞。

許多用來裝飾文人書齋的物品也是直接取自天然材料，例如樹根、 石頭或更精彩的中國硬木，比如黃花梨、紫檀等。它們生動的紋理和自身特有的品質是對自然的敬意。此外，許多物件的取形也受到自然的啟發，或是將自然形象予以不同程度的抽象。帶著祈求好運、成功和長壽的美好願望，一些文房雕刻也為自然的圖案，如對文人而言，最常見的歲寒三友：竹子、松樹和梅花。

黃楊木樹根大案几

文房建築常向自然中“取形”或求與自然融合之妙，一個典型的代表便是木質窗欞。它們作為各單元之間的隔斷，有水波紋、冰裂紋、疊套海棠式、萬字曲水式等形式。萬字曲水式窗欞格髹金漆的，又稱為萬字不到頭、萬字錦、萬字紋、萬字拐、萬不斷等，利用多個萬字（卍）字聯合而成的一種四方連續圖案。

蘇州園林的萬字紋窗欞

古人在書齋中的日常飲饌，也在維繫文人間的親密上起了重要的作用。賓主的角色都非常重要，因為這些私密的聚會在文人生活當中處於極為核心的地位。

精緻的食物，應季的物產，上乘的美味，對於中國的文人來說，都極為珍視。關於珍果良蔬的知識，以及它們的應季採摘，都被認為是一位文人必備的知識。待客以珍饈，也是主人風雅斯文的體現。食品盛在托盤、食盒中進呈，這樣的款待通常也是要在供主客清娛的書齋中進行。

黃花梨食盒

明代黃花梨百寶嵌食盒

百寶嵌又名“周嵌”，周指周翥，明嘉靖時揚州工匠，相傳他是百寶嵌工藝的創始人。據明代錢泳《履園叢話》記載，“周制之法，唯揚州有之。其法以金銀、寶石、珍珠、珊瑚、碧玉、翡翠、水晶、瑪瑙、玳瑁、硨磲、青金、綠松、螺鈿、象牙、蜜蠟、沉香為之，雕成山水、人物、樹木、樓臺、花卉、瓴毛，嵌於檀梨、漆器之上，大而屏風、桌椅、窗格、書架，小則筆床、茶具、硯匣、書箱，五色陸離，難以形容，真古來未有之奇玩。”明代嘉靖時期紫檀嵌百寶盒，是現存為數極少的可能歸於周翥名下的百寶嵌器物，以厚重的紫檀為胎，以珍珠、孔雀石、瑪瑙、天然彩石和銀等各式材料拼嵌出蘇武牧羊的圖案。在十餘釐米長寬的盒面上呈現人物、鞍馬、羊群、雲彩、紅日、鴻雁、山石等，雖歷經四百餘年，依然神采不減。

馬科斯·弗拉克斯在序言中寫：“此書的立意不僅是將諸多美妙器物公諸於世，更在於凸顯這些物件在製作、購置和把玩時所在的歷史、文化、社會和美學的情境。書中所設的五間書齋是為強調這些精緻藝術品背後形形色色的民族、風格和時代因素，它們正誕生於這種多元的文化背景之中。”

從“添頭”到主要收藏品

相比曾屢屢颳起海內外收藏之風的明清傢俱，作為這些傢俱配件的木作文房小件吸引人們的目光是近些年的事。馬科斯·弗拉克斯也談道：在中國古典傢俱交易的黃金時期，它們只是交易中的添頭或者賣家吸引新入市買家投身傢俱收藏的招徠物，關於它們的研究就更加少之又少。在各個公立機構和私人收藏的文人傢俱系列中，文房小件偶有涉及，數量不多，種類較少。

如作家、收藏家海巖說：“文房小件更能體現我們中國傳統文人的意念靈魂和他的情趣，體現他們的低調、矜持等特質。原本是‘次收藏’的文房小件近幾年在拍賣市場上成為主流，很小的東西有時比一個大的傢俱賣價要高，爭搶要激烈，我覺得這也是大家對我們中國文化高峰——士人文化最高雅的部分的認同。”

王世襄《明式傢俱研究》中，收錄有衣箱、藥箱、轎箱、提盒、都承盤、鏡臺、鏡架、官皮箱（實際上就是妝奩或鏡箱）等文房小件。2007年兩依藏出版的明清傢俱收藏圖錄中，將文房小件單列一冊，其中以筆筒和周制鑲嵌件為主。2011年首都博物館舉辦的《物得其宜——黃花梨文化展》中，曾展出十餘件精彩的黃花梨文房小件。2014年北京匡時春拍首次推出“擇美棲心——文人木器專場”，100餘件明清傢俱文房小品均以頂級硬木如黃花梨、紫檀、紅木、烏木等為主要用材。

作為西方收藏家，馬科斯·弗拉克斯著眼於從這些器物產生製作和使用的時代背景和人來詮釋它們。雖然作者對材質的珍稀有明確認識，但並不以此為判斷器物珍貴與否的最主要標準。如書中所收的一個18世紀的根雕筆洗，就木隨形，外壁保持自然形態，僅僅出於實用的防水目的，在內壁上髹漆。再書中所記載的18世紀水黃楊木製作的小筆筒，論料不算名貴，但是紋理具有宋元時期郭熙、范寬山水畫的神韻，層巒疊嶂，恍如出自大師手筆。藏家充分理解文人用器的價值不在材料本身，而在文人意趣主導下，匠人化自然神奇之功創作的器物所達到的神韻。

圖中形狀不規則者為根雕筆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