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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可凡:痴情與戲情——紀念童芷苓百年誕辰

簡介而那晚演出的行頭卻大有來頭,因為那是京劇大家童芷苓先生的專用戲裝

裳為什麼不加音調

本文轉自:新民網

曹可凡:痴情與戲情——紀念童芷苓百年誕辰

童芷苓生活照

辛丑秋日往訪“程派五老”僅存碩果京劇大家李薔華老師。薔華老師雖已九十二高齡,依然頭腦清晰,戲文與唱詞仍倒背如流。由此想起廿餘年前反串《龍鳳呈祥》“孫尚香”一角,曾向先生請益。對於吾等京劇愛好者,薔華老師一字一句教唱,任何一個氣口都不輕易放過,嚴謹不苟。作為初涉京劇的外行,我自然缺乏基礎,常常前教後忘,但薔華老師從不疾言厲色,不斷耐心糾正,反覆訓練。演出當天,薔華老師親臨現場把關,仔細交代化妝師相關細節。由於摘掉眼鏡,眼前模糊一片,待化妝完畢,薔華老師又親自將我攙扶至臺口,輕輕拍著我的手,囑咐道:“只能送你到這兒了。不過,不用害怕,一定會成功!”雖然那段“昔日梁鴻配孟光”西皮慢板唱得左支右絀,但觀眾卻給予鼓勵的掌聲。而那晚演出的行頭卻大有來頭,因為那是京劇大家童芷苓先生的專用戲裝。

剔透玲瓏 無人可及

說起童芷苓,京劇戲迷無不交口讚譽,由其創立的“童家班”和厲慧良領銜的“厲家班”是京劇史上有口皆碑的家族戲班。童芷苓天資聰慧,痴迷京劇,同時博採眾長,表演與唱腔融梅、程、荀、筱等各家之長,又旁及京韻大鼓、河北和河南梆子、時代歌曲,幾乎無所不能。上世紀四十年代,京劇名家林立,童芷苓靠《紡棉花》和《大劈棺》脫穎而出,更以荀派戲獨步天下,但絕不亦步亦趨,總會融入自己的表演特色。報人唐大郎在《關於童芷苓》一文中說:“童芷苓之聰明,尤在言慧珠之上。你別看她這個人,似門板實梗一扇,然而剔透玲瓏,無人可及。其嗓音寬而甜,得天賦之厚,即私底下閒談,音調亦脆朗可聽。”翁偶虹先生也稱讚童芷苓“性格開朗,洞察時代氣息,荀派之外,亦欽梅、程;傳統之外,更喜新作”。連荀慧生先生本人也感嘆,自己這個不安分的學生,學荀,但只取荀的“肉”和“骨”,卻輸入童的“血”。

曹可凡:痴情與戲情——紀念童芷苓百年誕辰

童氏兄妹(前排左起:童祥苓、童芷苓、童葆苓;後排左起:童壽苓、童俠苓)

那個時代的京劇大師除了演骨子老戲之外,都有自己的“私房戲”,而這些“私房戲”劇本通常秘而不宣,只有老師青睞的弟子方可獲得。當年,程硯秋先生《鎖麟囊》轟動一時,而童芷苓向來痴迷程派,自然也想貼演,但苦於手頭沒有劇本,故數度拜訪“程祖”。《程硯秋日記》曾記載:“童芷苓姐弟來訪,恭維我一番而去,我想他們來此,不外又要將我作宣傳,《鎖麟囊》定又唱,本子將來定要張嘴向我要了。”而《鎖麟囊》一劇作者翁偶虹回憶,董芷苓去他家做客,看見桌上“放著上海王蕙蘅女士錄製的《鎖麟囊》唱片三張,芷苓如獲至寶,擎而抱於懷,驚喜地說:‘我找《鎖麟囊》唱片,真是踏破鐵鞋,沒想到它就在我眼前了。’童芷苓欲嘗試《鎖》劇之唱,而程硯秋之唱片,尚未問世……芷苓夙知蕙蘅學程極肖,謂得王片無異程片,開口求借,予又喜其誠樸而慨然付之。哪知未過兩月,芷苓既演出《鴛鴦淚》於‘三慶’,又演出《鎖麟囊》於‘吉祥’,兩劇均獲好評。”由此可見,童芷苓學藝之艱難與曲折。

去蕪存菁 獨成一派

相比之下,恩師荀慧生對童芷苓則有求必應,荀慧生《小留香館日記》留下多處記錄,如“童芷苓索《白娘子》,全部抄好贈送”;“童壽苓來借《辛安驛》行頭,其妹芷苓今晚‘三慶’演出,並說《黃鶴樓》”;“芷苓來說《魚藻宮》”;“芷苓索《爐婦訣》劇本,已抄好送伊”……不一而足。荀慧生對童芷苓厚愛有加,一旦發現童有不足之處,亦嚴加批評,不留情面,譬如其日記有如此記載:“偕蘭亭、舍予至‘黃金’看童芷苓演《大劈棺》《紡棉花》二劇。《劈棺》失卻戲意,信口開河,大說上海話之流言;《紡棉花》尤甚,學四大名旦之短處變本加厲……”正是在恩師循循善誘之下,童芷苓不斷調整完善演出劇目與表演風格,去蕪存菁,並逐漸融入自身特點,獨成一派風貌。1946年,童芷苓以梅之《鳳還巢》、程之《鎖麟囊》、荀之《紅娘》和尚之《漢明妃》在上海天蟾舞臺掀起一股“童旋風”,從而真正奠定自己在京劇界的地位。

除京劇表演之外,童芷苓還嘗試涉足電影。應黃佐臨之邀,童芷苓加盟電影《夜店》,扮演“金不換”的老婆“賽觀音”,與石揮、周璇、張伐同場競技。她在片場拜石揮為師,不恥下問,同時還向佐臨夫人、話劇版“賽觀音”扮演者丹妮虛心求教,再加上自身天賦和感悟力,因此表演水平迅速提高。

報人唐大郎在《童芷苓與周璇》一文中說:“《夜店》在舞臺上,丹妮飾此角;今移諸銀幕,佐臨乃派與芷苓。芷苓初不喜此角,曰:賽觀音為反派,演之將不得觀眾同情。特以受臨佐命,不敢固辭,遂開始拍戲。芷苓之從業態度,乃為文華人所信服,往往先眾人而到,有時研求表情,則攜劇本求正於丹妮,謙抑之懷,為任何明星所未有,佐臨夫婦故深悅其人,桑弧亦極獎其氣質之美,而言芷苓今日,更成大方家數矣。”後來,桑弧導演還專門撰文,稱頌童芷苓的創作態度:“……凡是才氣縱橫的人,不必拿格律限制他。童芷苓小姐數年來,走紅大江南北,某一些人說她藝事不守法度,但我想她的好處正在於有一股子忽略傳統的豪氣……藝術的色相是多面的,恣意也要,謹嚴也好,只要有創造,都不難成為一家。童小姐的藝事屬於恣肆的一路,眼前她正走向燦爛的頂點,我們不必希望她馬上歸於‘平淡’,但以她的聰明才智,慢慢地自會斂才就危,沒有經過絢爛而侈談平淡,是不值得去羨慕的。”

勇於革新 不拘一格

曾經與“名醜”孫正陽先生聊起童芷苓《宇宙鋒》“裝瘋”那場戲的革新。孫正陽先生說:“按老戲演法趙豔蓉下臺將青絲扯亂,服裝再脫一袖子,臺上的啞巴和花臉兩人就得你來我往撐足時間。可是,就戲而言,鬆散拖沓,但芷苓演來別出心裁,她直接從頭上拔出長簪,一綹水發頓時散亂開來,然而背對觀眾,將口紅往臉上一抹,彷彿血痕一般,最後拉開尼龍搭袢,不著痕跡完成脫帔動作,整個過程一氣呵成,如行雲流水。”前年在紐約拜訪童芷苓胞妹童葆苓,她則講述瞭如何與姐姐重新整理《樊江關》姑嫂比劍的過程,“原來《樊江關》姑嫂二人只是隨便比劃一下,但姐姐設計了一套對劍,忽緊忽慢,意趣盎然,省去些許程式化表演,強化真實感。”

曹可凡:痴情與戲情——紀念童芷苓百年誕辰

《金玉奴》,童芷苓飾金玉奴,俞振飛飾莫稽,劉斌昆飾金松

而童芷苓晚年與俞振飛、劉斌昆合作之《金玉奴》更是經典之作,雖然我那時只是一個青澀的中學生,猶記得演出盛況。彼時,俞老年近八旬,但舞臺上仍風流倜儻,神采飛揚,其中有一場“喝豆汁”的戲可謂精彩絕倫,莫稽飢腸轆轆,忙不迭將金玉奴手中一碗豆汁搶奪過來,一飲而盡,隨後用手指颳著碗邊,再把手指上殘留的豆汁吸乾,緊接著,又伸長舌頭,將碗底舔得乾乾淨淨。俞老一系列出神入化表演將這個落魄書生刻畫得惟妙惟肖;而童芷苓所飾演的金玉奴也光彩照人,特別是最後《棒打》那場戲,金玉奴以排山倒海式的逼問,顯現莫稽的卑鄙狠毒。待看清莫稽的真實嘴臉,她又以從冷笑到痛哭的過渡,抒發內心的痛苦與悲憤。整場戲節奏明快,高潮迭起,極富生活煙火氣,通俗易懂。後來,童芷苓自己也感嘆:“自與俞老、劉老同臺,《金玉奴》的高峰就算過去了。”

年少當家 護佑弟妹

自1939年拜師荀慧生先生,年僅十七歲的童芷苓便挑起“童家班”重擔,當時取名“苓社”。戲班由其父母擔任總管,大哥童俠苓負責宣傳,也是戲班智囊,後來也參與編導,如《孟麗君》《杜十娘》等均出自他手;二哥童壽苓初學老生,後改習小生,拜姜妙香為師,是“童家班”早期主力演員,又是妹妹芷苓的“御用保鏢”,芷苓走南闖北,壽苓總是如影隨形,即便到百歲高齡,他仍記得闖蕩江湖之艱辛:“跑碼頭最怕遇到意外。有一回去東北,火車巡警非逼著芷苓唱戲,芷苓堅決不從,待到達目的地,衣箱被澆銀灰水(腐蝕性液體),所有戲服毀於一旦。”

曹可凡:痴情與戲情——紀念童芷苓百年誕辰

《宇宙鋒》,童芷苓飾趙豔容

童芷苓四處奔波,賺錢養家,還要著力培養妹妹童葆苓和弟弟童祥苓,尤其對相差十三歲的弟弟格外疼愛,為弟弟學戲更是一擲千金。祥苓先生常感嘆:“姐姐一輩子所掙來的錢,差不多有一半都花在我學戲上了。”但芷苓對弟弟管教也十分嚴格。祥苓年輕時和名角趙慧秋唱《坐宮》,年輕氣盛,調門越唱越高,弄得青衣差點下不來臺,結果遭姐姐狠狠教訓一通。及至上世紀六十年代,芷苓因得罪“權貴”被迫離開《海港》劇組,但為弟弟祥苓能入選《智取威虎山》而感到無比欣慰。祥苓先生記得,他和南雲去告知姐姐這一喜訊時,芷苓老師臉上綻放出一絲笑容:“姐姐不斷給我搛菜,並且叮囑我萬萬不可任性。臨別時,姐姐還用手撫摸著我的臉,像對孩子一樣對我說:‘全家對你期望最大,機會難得,無論遇到何種困難都要咬牙堅持,一定要爭氣,拼了命也要成功。’”顯然,芷苓老師將“童家班”的所有希望都寄託到弟弟身上。所以芷苓在生命最後階段從妹妹葆苓口中得知,弟弟祥苓正忙於幫長子開店,不免一聲嘆息,說了三個字“可惜了!”語氣裡帶著無奈和苦澀。

待人和藹 鄰里和睦

己亥夏日,童芷苓老師的女兒童小苓由美返滬,參加二舅童壽苓百歲壽宴,我們同往芷苓老師位於淮海中路的舊居“登雲公寓”,與她們當年老鄰居見面。鄰居們說起童芷苓滔滔不絕。在她們印象裡,童家陳設極為洋氣,傢俱都是白色的,一家人圍著長方形西餐桌用餐。小苓的小夥伴們還擠在童家一輛奶黃色敞篷車外出兜風,那輛車還被電影廠借去拍攝電影《魔術師的奇遇》和《霓虹燈下的哨兵》。在鄰居們印象裡,芷苓老師與丈夫陳力先生待人和藹,鄰里和睦。但小苓記得的只是母親每次演出前,身穿一件舊衣裳就坐在餐桌前邊吃飯邊看報紙,宛若普通人家的女子,全然沒有想象中的明星派頭。

曹可凡:痴情與戲情——紀念童芷苓百年誕辰

生活中的童芷苓

“有時候,母親會把琴師和鼓師請到家裡,簡單扎兩個水袖,對著大鏡子排戲。”小苓還帶我走進主臥室的洗手間,說:“這裡原本有個‘炮仗爐子’。有個冬天的晚上,我和媽媽等著‘炮仗爐子’將水燒熱,在那段時間,媽媽就讓我唱《尤三姐》,一段接著一段唱,直至全部學會。”不過,我與童芷苓老師唯一一次見面卻是在她的“新居”,靠近中山公園的“西園公寓”。那次是由祥苓先生哲嗣勝天陪同前往,只為近距離與大師接觸。雖然那次會面僅半小時,況且京劇知識淺薄,無法與她對話,只是聆聽她們姑侄閒聊家常,但那次會面卻激發我日後對芷苓老師藝術以及“童家班”的追尋。己亥初秋,經多年籌備,終於完成專題片《童家班》,以此獻給芷苓老師,以及“童家班”每一位京劇藝術家!

今年8月21日為童芷苓老師百年誕辰,作此小文,以表達一個京劇愛好者對她的無限緬懷,並期待其藝術綿延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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