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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首的“剷剷客”

簡介表叔帶著爹、麻大伯和我等幾個沒有攬到工的“剷剷客”去找工地

石子豆腐怎麼吃

作者:石紹輝

攝影:趙立剛

凌晨。山城吉首,水氣緩緩地從地面上升騰起來,變成霧,化成煙,像薄紗一樣籠罩著大地。

這注定是一個大晴天。

扛著鐵鍬、箢箕、擔鉤的人們摸著黑披著霧,從山上的簡易工棚和深巷中逼仄的出租屋裡走出,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黝黑的面龐、粗糙的手腳逐漸清晰起來。顯然,他們是群攬工的漢子。

在湘西,人們把這些攬工漢稱為“剷剷客”。我在吉首市民族師範學校讀了三年書,爹便在吉首市的武陵山火車橋、大田灣紅旗門或峒河火車站當了三年的“剷剷客”。

吉首的“剷剷客”

當“剷剷客”就得去攬工。有經驗的“剷剷客”都知道,攬工要靠搶,搶得厲害的常常有事做,而不敢搶的可能好幾天都攬不到一個活兒。

強搶也不行,還得看僱主的需要。乾重活的,就會選身強力壯的漢子,那些牛高馬大的人,在工友隊伍中如果鶴立雞群,便成了首選。需要做細活的,則會觀察攬工者攜帶的工具,判斷他們手藝的好賴,砌、粉、鏨樣樣精通的自然能搶得報酬高又輕鬆的活兒。當然,僱主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因為個子高的不一定力氣都大,反倒是有些個子小的有一身蠻勁,工具齊全的也不一定什麼活兒都幹得好。

攬工者也有自己的心思。多半都喜歡包工,多勞多得。為多掙點兒工錢,兩個工的事拼著老命一天就做完了。有些工夫包得好,一天能輕鬆做完,可生怕僱主感覺吃虧,故意留點“尾巴”,第二天又接著幹它一兩個小時,僱主落下“英明”,自己留下了“後路”,後會有期定能抬抬身價。有心計的“剷剷客”還會花點血本,給包工頭遞包煙或買瓶水,一來二去彼此熟悉,做人做事得到認可,有“好事”自然會優先考慮。沒有技術的,只能承接一些又重又髒的活兒,從早到晚幹得“兩頭黑”,跑酸了腿,磨破了肩,卻掙不了幾個子兒。

爹又矮又瘦的,略帶佝僂,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很多,還老實巴交的,沒有心計,在激烈的爭搶中難以攬到活兒,但只要攬到工、掙到錢,他就會定時來到學校看我,給我送些生活費用。每次只要爹那瘦小的身影在霧氣重重的校園出現,我的生活費便有了指望,心裡也就踏實了。

中師二年級秋期,有一回,爹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來校看我,眼看生活費就要用光了。課間課後,我走出教室,遠遠望著校門,希望爹早點到來,可直到星期五也沒盼來爹那瘦小佝僂的身影。星期五下午,我用僅剩的九角錢買三個饅頭,囫圇吞棗地吃罷後就告假去找爹。輾轉三個攬工地點,在紅旗門找到他的時候,日頭已經偏西了。

見到爹的那一刻,我愣住了:他佈滿皺褶的老臉蠟黃蠟黃的,一雙失神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乍一看就像一副大病初癒的樣子,和他在一起搭餐開伙的麻大伯灰頭耷腦地坐在街沿上打呼嚕。

“哎,今天搞不到了。”“再搞不到,就斷餐了。”不遠處,幾個衣衫襤褸的“剷剷客”唉聲嘆氣。看樣子,爹和他們都沒攬到工。

來找爹的路上,我盤算著向他傾訴:我在學校參加中長跑訓練,因營養跟不上,常常抽筋,疼痛難耐,體育老師囑咐要多喝骨頭湯滋補,請他多給些生活費。此情此景,看著他那病怏怏的模樣,我怎忍心開口要錢呢?

“爹,您怎麼瘦成這個樣子了?”我問。

“你爹沒有攬到工,卻一直拉肚子,結果脫水了,為了省錢,他沒買藥而是自己扯點草藥幹吃著,這兩天才慢慢好起來。”爹還沒開口,站在一旁的麻大伯就搶先說著。

這下,我明白爹為什麼沒有到學校給我送生活費了。一切都明白了。

爹和麻大伯還在等待僱主的到來。

太陽在峒河上空一點一點地西斜,矗立在紅旗門公路兩旁的幾幢高樓的影子越拉越長。當太陽完全隱沒在花果山身後的時候,高樓的影子就消失了,大地開始變得黑暗,街上的路燈次第亮了起來。看來今天真的攬不到工了,爹和麻大伯心有不甘地準備回到大田灣山坡上的出租屋。

“老弟,你先回去煮飯囉,捨不得搞中飯,餓死了,大侄子看樣子也餓一天了,我去買個菜改善一下生活。”麻大伯說完,哼著苗歌向菜市場走去。

多少次從爹和麻大伯的聊天中,聽出他們很少吃中飯,從天還沒亮就吃早餐,到了中午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但當天沒有攬到工,就捨不得拿出本錢買午飯。除非早上攬到一個活兒,早早把它做完又及時領到“豐厚”的工錢,他們才捨得花兩塊錢買碗米粉、麵條或米豆腐。大碗飯是吃不成的,因為他們飯量大,一個人可以吃掉大半鍋米飯,飯店老闆吃過他們的“虧”,對別人是“歡迎光臨”,對他們則是“剷剷客免入”。

吉首的“剷剷客”

在吉首攬工的“剷剷客”多半都是為了盤兒養女,麻大伯卻是為數不多沒成家的人。按說“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無牽無掛,不必拮据生活,可他依舊很節儉,讓工友們意想不到的是,每次我來他都會買些好吃的。

我們剛煮好飯,麻大伯就買回了一蔸白菜、幾個胡蘿蔔和一刀肉。儘管“工作”還沒有著落,我和爹卻搭幫麻大伯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

當夜我留宿在爹及麻大伯合租的工棚裡,心想:反正明天不上課,那就和他們一起攬工吧。於是,叫爹為我準備一副行頭。

吃過飯後,也許太累了,我早早地入睡,迷迷糊糊之中聽到爹和麻大伯商量著攬工的事。他們說,在紅旗門連續幾天都沒有攬到工了,明天該換個地兒試試了。是去武陵山火車橋,還是去峒河火車站呢?我沒有聽清楚。他們似乎商量很久很久。

“仔,起來吃飯了。”第二天凌晨五時許,爹把我從睡夢中叫醒。儘管我已經長到十八歲,但他從不叫我的名字,仍然像小時候一樣叫我為“仔”,好像我永遠長不大似的。

“那麼早就起來了?我們都有點像行軍打仗。”我想起《三國演義》劉備率軍入蜀“五更造飯,平明上馬”這段話,就和爹及麻大伯開玩笑,沒想到攬工竟然和行軍打仗一樣艱辛。

爹不讀書,當然不知道《三國演義》這段話,但他們信奉“從天上掉下來的,也要早點起來撿”的道理,每天天還沒亮就出去攬工。

我們決定把攬工地兒轉移到武陵山火車橋,碰碰運氣。趕到攬工地時,五個一群、三個一夥的“剷剷客”陸陸續續從四面八方趕來,在路邊、街沿枕坐著鐵鍁、鐵錘木柄或扁擔等候僱主。

僱主遲遲未到,“剷剷客”們有的就地取材在地上畫個棋盤,撿些石子,折根樹枝,充當棋子,下起了“三棋”;有的拿出兩副皺皺巴巴的撲克牌,打幾圈沒有賭注的升級“五十K”;有的聚在一起說些諢話段子,聊點家長裡短;還有的可能因為前一天太勞累了,席地而坐,眯著眼就打了盹。

下棋打牌也好,說話聊天也罷,看似清閒,實際上每個人都像田雞一樣,警覺地左顧右盼觀察周邊動靜,只要有車突然停下或有人駐足停留,大家就一窩蜂地圍上去,恨不得把來者擁抱起來。大家的想法都一樣——把來者當作僱主,共同的目的就是要湊上去攬到一份工。

“昨天我們包到個好工夫是幫一戶人家清理化糞池,一百五十塊錢我們兩個人一天就做完,罷了主人要求我們讓點……”下棋的兩個“剷剷客”得意地說。

說話間,一輛牌號為“鄂A”開頭的吉普車突然靠邊停住,我們和大夥兒放下手中的玩藝兒,爭先恐後地圍了上去,將下車的司機團團圍住,那兩個下棋的卻無動於衷。

“各位大哥,請問一下大田灣怎麼走?”原來,司機不是來點工,而是問路的。

“一看那車牌便知道是外地車,怎麼會是請工的呢?”下棋的兩個人搖搖頭,笑話大家不會看事兒。

吉普車朝著紅旗門方向駛去,大家像洩氣的皮球各自散開,繼續下那沒有下完的棋,聊著意猶未盡的話題。

“是‘點工’的吧,我們兩個什麼工作都能做。”過了一會兒,一輛牌號為“湘UP”的皮卡車從花垣方向緩緩駛來,駛過火車橋的紅綠燈路口就停下,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下棋的兩名大漢已丟下沒有下完的棋衝到車門邊。

他們判斷準確,皮卡車司機是個包工頭,他承包桐油坪的線路改造,找些民工幫忙豎電線杆。

“算我一個”“算我一個”二十來個人一擁而上,恨不得把包工頭抬走,爹擠到人群裡把手高高舉起,又使勁地揮動著。

“只要八個人,你們負責選人。”包工頭對最先趕到的那兩個下“三棋”的大漢說道。

“你、你、你……”兩人選了五個大個子,又對一小個子說:“老表,你也來一個?”看樣子,他們和這小個子很熟悉。

爹和麻大伯沒有被選上,我學著爹的樣子使勁地吆喝著,想以此喚起包工頭的注意。爹和麻大伯趕緊制止我,說我像根豆芽菜——嫩著呢,不能幹這樣的活兒。

“再加我們兩個,有錢大家一起掙。”皮卡車剛啟動,貴州的兩個壯漢敏捷地跳上車廂,一行人如獲大獎,面帶微笑坐到皮卡車後廂的車幫上。等到十來個人坐好站穩,皮卡車立即掉了頭,往花垣方向駛去。

吉首的“剷剷客”

在武陵山火車橋攬工的“剷剷客”,一撥接著一撥被領走了,我們卻還沒有“入選”。等候的時光顯得很漫長,日頭在漫長的等待中一點點西斜。兩個貴州大漢扛著鏟子從花垣方向回來,右手拿著一個塑膠袋壓在鏟柄上,左手從袋中拎出油炸粑粑放進嘴裡,邊走邊吃,滿嘴流油。爹告訴我,其中一個大漢是我一個初中同學的父親,讓我叫他為“表叔”。他們已做完“立電杆”的事,並領到工錢,又準備再攬一份工。

“還沒有呀,已經好幾天沒有找到事做了。”爹說。

“兩天前我攬到個挑磚的活兒,覺得划不來就不幹了,不知道你們樂不樂意搞,樂意的話我就帶你們去。”表叔說。

“搞,再不搞都要斷炊了。”爹說。

表叔帶著爹、麻大伯和我等幾個沒有攬到工的“剷剷客”去找工地。

這工地就在武陵山西南面的半山腰上,東家在山上打製水泥磚用來修建樓房,前些日子夯好基腳,現在正要請人把水泥磚從制磚地搬回屋場。制磚地到屋場不通車,要先爬一道長斜坡,再下一道短陡坡,一個來回要走八百來米的路程。

我們和東家一番討價還價後,約定一塊水泥磚的搬運費為一毛五。談妥時,太陽已經快落山了,東家叫我們次日再來。那一夜,想到明天我就要像大人一樣挑磚掙錢,興奮得遲遲沒有入眠,而落實“工作”的爹和麻大伯早早就睡著了,小小的出租屋裡鼾聲如雷,此起彼伏。

次日,天剛矇矇亮,我們就趕到挑磚工地。經過前段時間的中長跑訓練,每擔挑兩塊磚,我的腿腳並不吃力。我很快搬好五趟,到第六趟時兩肩開始泛紅,別說挑重物,就是把一根扁擔放在肩上也會感到疼痛,沒走幾步就要換一次肩,以此緩解肩上的壓迫感和疼痛感。換肩的時候扁擔彷彿和肩上的皮肉粘在一起,又疼又辣。我脫下衣服把扁擔裹了一圈又一圈,仍然無濟於事。於是,試著把擔子橫在肩上馱,雙肩一起受力壓迫感有所緩解,可這樣,換來換去,疼得沒肩可換了。

“仔,實在挑不動就別幹算了。”挑到第十趟的時候,爹勸我停下。

我想休息一會兒,爹已在自己的擔鉤上掛好四塊水泥磚,“嗯”的一聲站起來,弓著身子步履蹣跚地沿著斜坡往上行走,擔鉤兩端的磚頭幾乎要貼到地面,顯得非常吃力。

“爹為了我這樣辛苦,我怎能自己停下來呢?”想到這些,我又挑著自己的擔子跟上去……

我算了一下,我花一個上午的時間,跑了三十個來回才挑了六十塊磚,掙了九塊錢。爹一天又能掙幾個錢呢?

“仔,拿著,快上學去吧。”中午,爹搶下我的擔鉤,叫東家預支一天的工錢,塞到我手上,再三囑咐我到街上買點好吃的帶到學校。

吉首的“剷剷客”

次周星期二晨訓後,我在學校小食堂買了碗米粉。這是我到吉首市民族師範學校讀書後第一次買米粉,感覺特別好吃,連湯也喝得一滴不剩,舔著嘴還想再吃一碗,可又擔心爹沒攬到工,怕吃飽了這頓就沒有下頓,不敢再要。

“仔,還要再來一碗嗎?”我準備走出食堂的時候,爹叫住我。

他說,他到教室和寢室都沒有找到我,問了幾個同學和老師才知道我在小食堂吃早餐。他還說,老師告訴他,我參加中長跑訓練,體能消耗大,急需要補充營養,叫他多給點生活費。他邊說邊把一沓皺巴巴的錢送給我。我想,這大概是他這兩天的工錢吧。

星期三晨訓後,我準備回寢室換洗衣服,不知是誰從背後扯了我一把。轉過身,想不到是爹又來看我。

“我在武陵山撿到一隻烤鴨,現在還是熱的呢,趕緊趁熱吃了吧。”說話的同時,他已把一包沉甸甸的東西塞到我手上。

開啟袋子,油光發亮的烤鴨立即散發出濃濃的香氣。我掰開一隻鴨腿想要與爹一起分享。可剎那間,他已轉身離去,佝僂的身軀走進濃霧裡,消失在操場的另一頭。我知道,爹又去當“剷剷客”,又去攬工。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聞著剛掰下來的鴨腿,我鼻子酸酸的,一口也吃不下。

二十二年來,在現實中和夢境裡,我常常來到吉首市武陵山、大田灣紅旗門或峒河火車站的“剷剷客”隊伍裡,尋找一個瘦小而又佝僂的身影。找到他,似乎一切都有了指望;沒有找到他,我的心裡就空落落的,像丟了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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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製/吳鈞

責編/麻珊榮

編輯/王向遠 李金沙

稽核/尚欣 黃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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